这一路掉下来的眼珠子扫扫估计能有一大箩筐,李知远虽然目不斜视,然做学生的都练得有眼角余光扫射的本事,把这群看着他娘子发呆的呆头鹅尽扫眼。他心里那个得意,好似水池子里浮着的空心葫芦,怎么用力压都压不下去。
有李知远在,英华并没有把旁人放在眼里,她只在李知远的视线在某一处多停顿的时候解说那里卖的是何书,方才伙计又是和她怎么介绍的。
空旷高远的书铺子里,初冬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屋顶明瓦照到一排一排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架子上。书架和书架之间间隔甚宽,李知远和英华并肩走在书架中间,同是买书的书生们,但有看见他们两个的,不是会心一笑让到一边,就是带着惊奇的笑容蹦出去。
李知远和王英华的心神都在这一架一架的书上,两个先还记得给富春的亲戚朋友挑考前辅导书,到后来英华先看到她爱的一套书,忙指着那个道:“那个,你看过没有,我家里有一套东京光华堂出的,印的没有这个精致,我们买下来,以后放到我们书房里,好不好?”
李知远敢说不好么?更何况这套游记他也爱,只是他老子不管他看闲书,他娘陈氏夫人却管的严,闲书经了她老人家的眼只能被焚被坑。所以这套书他只在书院读书时借过同窗的看过,若是能买下来收藏,那是极好的。李知远点点头,说:“来一套,不不,来两套,我记得文才表兄上回不晓得哪里借来半残的一本,看的极是得趣,我给他捎一套。”
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捧书的伙计冲倚在墙边的伙计扮了个苦相,示意把运书的独轮车推过来。
李知远和英华在文翰楼里消磨了足有一个时辰,二人心满意足到一楼柜上结帐时回头,才发现后头跟着三个推车的,还有两个龇牙咧嘴挑担的伙计。来文翰林买书的有钱人不少,似这般豪爽胜过暴发,闻所未闻呢。
方才大家看到野马驹似的小姑娘在他身后化为绕指柔,俱都羡慕他。现在看到他买书似搬家的豪爽大气,何止是羡慕他。没事就来蹭书看的书生们眼睛都发绿光了,恨不能等他结过帐就提根门拴把他哄到门后打晕抢了他。
柜上两个帐房连五六个伙计,大家七手八脚忙了足有顿饭功夫,才把暴发户的买书款算好,把暴发户买的书打了足有十二个包。帐房把墨汁吸干的书目帐送到黑皮公子面前,静候土豪结帐打赏。
李知远扫了一眼数目,轻轻咳了一声,对着帐房把下巴朝他身边娴静的小娘子歪了歪,示意帐房别找他要钱。
这是……这是……这是让女人付钱!我勒个去,这小子居然还是个吃软饭的!围观众中连不爱书的书生都不淡定了,已经有两个性子冲动的怒气冲冲到门后寻门拴去了。
帐房年纪大养气功夫也好,虽然心中不晓得怎么唾弃李知远,面上仍然客客气气,把帐单移到贴钱给小黑脸花的小娘子面前。
英华看都不看那张帐,轻声道:“填沧州柳家的票。”
那个帐房把帐单嗖一下收回去,铺到柜上,取钥匙开抽屉取票,把钱数填上,又把票平铺到柜上,把笔墨移到一边。英华便取笔在票底签了王二娘,自腰间小荷包取她的印章盒和印泥盒,用了一枚富春王的小印和一枚柳三一的印。
帐房取了半截的印根在印上对过无误,一改方才**的模样,极是客气拱手道:“原来是王家二娘子,二娘子请自便,小铺就使人把书送到西湖边柳宅。”
英华收起印章盒,朝李知远一笑,小眼神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女土豪就是这个模样啊,又娇又俏又豪爽,买东西都不用付现钱,一亮名号人家就前倨后恭。让人看了就爱到心里去。昨日情深意重沈大郎登塔大呼不娶王家二娘子毋宁死的故事早就传遍了杭州城。
几个凑的近些的听见王家二娘子的名号,再看一看可爱的王家二娘子,都觉得昨日爬塔上哭着喊着要娶王家二娘子的沈家大郎不丢人,若是换了他是王家二娘子身边那个黑皮书生,爬塔上喊几声不娶王家二娘子就去死算什么,就是现在让他当着同窗好友的面喊王家二娘子我们做朋友吧也成啊。
现在大家再看李知远,纯羡慕的黑皮书生走了狗屎运被女土豪看上的只剩十之一二,恨不能取而代之的足有十之三四,还有十之四五自认生得俊秀超过李知远的俱都不服:王家二娘子好重口,生的厮文白净的看不上,偏爱生的黑的。
方才那个黑铁塔握着拳头从人后挤出来,追上已经迈出翰海楼大门的王家二娘子,勇敢的对女土豪抱拳,“原来是王家二娘子,学生有礼了。学生比这位公子还要黑三分,二娘子,和学生交个朋友吧。”
这个……是当面勾搭他媳妇儿?李知远想一想丈母娘才教训过他做事要高调,捏紧拳头打算用行动表达他的愤怒。
可惜王家二娘子比他更快,白生生的小拳头,带着拳风擦过黑皮书生的脸,直直的捣在黑铁塔的面门,正中酸筋。紧接着,李知远的黑拳头也到了,正中另一边酸筋,黑铁塔捂着脸连退五六步,涕泪济流,嘴巴张的老大却喊不出声音来,更让旁观的同窗都替他觉得痛。
王家二娘子笑眯眯挽起李知远的手,两个对视一眼,高高兴兴上马车。众书生看着贤良淑德小娘子变身番邦蛮子挥拳,还有老实厚道黑皮书生变身不讲道理只懂挥拳的恶少,深感这两位才是天生一对的绝配,大家相对无言,都把深深同情的目光投向黑铁塔兄。
作者有话要说::)
114皇帝的表妹
柳家大宅这一夜灯火通明;彻夜无眠。天亮时柳三娘才打着呵欠从枫影堂出来,沿着荷塘边的小道从后门进清槐居。一直守在角门边的红枣在柳三娘身后给角门上拴落锁;清脆的钥匙撞击的声音在清晨的庭院中分外响亮。
晨曦中,垂落的淡金色窗纱在二楼轻轻拂动;不晓得哪一个小丫头迈着轻俏的脚步上楼。等柳三娘走过中庭,整个清槐居都从沉睡中醒来。仆妇们排成一队提着锡制水罐出门去打洗脸水,头发束成一束的小丫头们一个挨着一个出来,开窗的开窗;开门的开门。
柳三娘踏进英华卧室的外间,窗帘俱都拉起,窗外天光微明,所以室里吊着的几盏灯还亮着,白底上绘着写意山水的灯罩里;一团团跳动的明黄色透着温暖和舒适,驱散了窗外晨风的轻寒。
英华虽是除了簪环,头发却极整齐,笑盈盈捧着热茶送到母亲手边,问:“娘,吃盏热头脑再睡一会?”
柳三娘怜爱的看着眉眼含笑一脸孺慕的女儿,温柔的说:“头脑等会再吃,你陪娘坐一会,说说话。”
柳三娘带来的几个人早在卧房外止步,英华房里几个伺候的在小海棠的带领下也不声不响退出去。
母亲平常有话说多是板着脸,为何今日这样温柔?难道有大事发生?英华体贴地扶着柳三娘到里间榻上歪下,贴着母亲坐下替她拿肩。
柳三娘打了个呵欠,神情有些恍惚,吃了半杯热茶,才把杯盏放到几案上,笑道:“有些事情娘以前没有和女儿你明说过,不过我家英华这样聪明,也能猜到几分,对不对?我们柳家,一直是为晋王做事的。”
英华点一点头。虽然大人们都以为行事能瞒着孩子们,其实孩子们的眼睛能看到的事情并不少。
柳三娘轻声道:“有一件事,便是你杨氏舅母都不晓得,不过你既然受了柳三一的印,倒是不妨和你说一说。先太后并不只老太妃一个亲妹子,她还有一个幼妹嫁给了你外祖父。那时候改朝换代兵荒马乱,女人只要有个托身之处就谢天谢地了,是做妻还是做妾并没有那样多的讲究。”
英华思量几位外婆,好像并无哪一个姓杜。柳三娘在女儿头顶摸了一摸,笑道:“可是给人做妾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你这位外婆用的是假姓氏。”
英华想一想,外祖父的妻妾们俱有亲戚来往,唯有五姨生母崔氏娘家从无来往,恍然大悟道:“是崔外婆对不对?”
“对,是你五姨的生母崔外婆。”柳三娘长长叹气,“我和你五姨那一年不是砸了那个远房表兄的婚礼嘛,人家给我们赠了个外号叫胭脂双虎。这个名声儿一传出来,到咱们家提亲的媒人都绕着崔外婆和你外婆走。崔外婆性子软懦,只在你五姨的事上认真,因她看中的杜家说了你六姨,她和外祖父吵了一架,闹着要回开封娘家去。那时候你五姨脾气也暴烈,就亲自把你崔外婆送回开封去了。谁知五妹和崔外婆进了京城之后再无消息。你舅舅和五妹最要好,我们两个不放心去京城找了几圈没找到,你小舅舅就耍赖,回沧州拿刀比着脖子要你外祖父调人手给他进京找人。你外祖父无法,把晋王的书信给我们看了,我们才晓得原来你崔外婆是太后的亲妹子,是官家和晋王的小姨。杜太后虽然有做太妃的妹妹,却不能有给富翁做妾的妹妹。所以崔外婆虽然不情愿,还是在晋王的安排下出家做女道士去了,你五姨最是倔强,不肯听从太后的安排,偏陪着崔外婆在道观住着,老太后和老太妃常去道观寻你崔外婆说话。那时候蜀国未灭,蜀国国主派了刺客到东京去,刺杀官家不成,就把主意打到了老太后身上。崔外婆替老太后挡了刀子,你五姨也受了重伤,当时人都说你五姨没救了,只有一个太医说东瀛五香秘丸或者有救。这种药极是难得,只有官中藏了数丸,晋王去求,官家没有给,说是此药只赐为国征战的将士。是晋王亲自渡海东瀛取药,所以……所以你舅舅觉得晋王重情重义,决意替晋王做事。”
“所以,五姨是晋王表妹,咱们才是皇亲?”英华再想不到原来柳家和皇家的关系也这样近。
柳三娘慢慢点头,笑道:“此事你舅母不知,若是可以说得你舅舅会和她说的。你只要晓得,咱们家在官家面前并不是借杨家势力说话就是。”停了一停,又道:“还有许多事,暂时是来不及和你一一说知了,横竖……”柳三娘眯起眼冷笑几声,道:“横竖我家女儿明白事理,便是不用大人解说,也能自己看明白。”说着打了个呵欠,朝后一倒,道:“娘歪一会。”
英华还在思索她娘为何这样说话,柳三娘已经闭眼睡着。从富春骑马至杭州,便是李知远那样的年轻人都吃不消,下午还需补眠。柳三娘下午不曾补眠,又是一夜未睡,这一睡睡的极是香甜。早上杨氏那边请吃早饭,柳三娘都不曾醒,英华思量她舅舅肯定也起不来的,她娘不去不算失礼,便留人在卧房看守,她独自去杨氏住处。
杨氏在暗室坐月子不能出来,杨氏这个吃饭的小厅里,主位上坐着杨氏的嫂嫂,杨八郎和杨九妹的母亲,也是当朝皇后的亲姐姐李氏夫人。李氏也是将门女儿,身量高大,面部线条极是硬朗,一向威严有男子气慨。李氏此时眉宇间隐现忧愁,两鬓隐现白丝,比英华离京里老了不少,显然她这两年在京城过的不怎么舒心。她的两边分坐着二郎和五郎六郎,还有九妹和才十岁的十妹。英华打小在杨家吃的饭不比在她自家吃的饭少,和诸郎极熟,无需回避。看到英华,二郎和五郎六郎都微笑着点点头,九妹和十妹都站起来了。九妹比英华略小两个月,在杨家吃饭时座位一向在英华后边,所以英华一来她便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