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娘不晓得嫂嫂是让着她,只说自家嫂嫂当年在京城女孩儿里也算出挑的,嫁到她家又是出了名的贤惠,都弄不过她,可见梅十五娘的本事。她心里格外把自己当一回事,在梅家很有些说一不二的女王风度。今日算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和嫂子过招,大败而走,憋了好大一团火气在肚子里,正愁无处发作,莫氏就自己撞上去了。
莫氏在家塾里上几年学,也就是识得几个字会记个家用帐。陈家规矩晚辈不许和长辈抬扛,她又和侄女儿们处得来,说道理讲规矩这种事,莫氏是真心做不大来。莫氏问的不太上道,梅十五娘就露出端庄含蓄的微笑,说:“婶子既然知道有些话不当和女孩儿说,就该去寻我嫂嫂理论,和我一个女孩子儿说这些,不合适。”
莫氏当场就臊住了,梅十五娘还很有风度的对着两位陈小姐福了一福,微笑道:“我替我嫂嫂向两位姐姐陪不是,她说的全是糊涂话,你们别和糊涂人计较。”
明明人家说的很有道理,那两个精明点的都被骂醒绕开她们仨啦,这两个倒霉孩子反倒觉得梅小姐说的很对。只讲是非不论亲疏,当着外人的面可以坦承自己亲嫂子不对,还替她嫂子陪不是,梅小姐还真是大度呢。要不是小婶婶在一边,估计就上去跟人手拉手恢复友谊了。莫氏的脸还绷的紧紧的,两位陈小姐被莫氏一扯,只能对梅小姐友好的点一点头,大家各自走散。
时近深冬,叶落枝枯,午后暖阳和风,向阳处有几点绿草在阳光下招摇。路边的菜园子里,一畦畦的白菘绿莹莹的,远处三省草堂的茅草屋顶在日头底下好像都冒着暖气。梅十五娘娇养在深闺里,似这样出门用走的还是头一遭,没一会就香汗淋漓,啐喘吁吁。使女看前头半山坡上有个茶亭,一个先跑过去占座儿,一个扶着梅十五娘慢慢走过去歇息。
那个茶亭离着三省草堂只有二三里远,也没少接待专程路过三省草堂的女客,经验丰富。一看生意上门,茶博士就把预备好的细果子好茶送上来,又极是贴心的说:“前头不远就能雇到轿子,要不要小人帮着喊抬轿子来?”
梅十五娘端坐在茶桌边,朝茶博士微笑点头,“有劳大叔。”十八岁的女孩儿,明眸皓齿,妆饰入时,待人温柔客气,风姿颇为动人。
茶博士受宠若惊,撒着欢儿跑去帮女客喊轿子去了,另一桌两个军爷喊他添热汤都没听见。喊人的那个嗳了一声,笑一笑也没作声,另一个没说话,站起来提汤司令添茶。因为梅十五娘在的缘故,这两人都没大声说话,吃过热茶把茶钱搁在桌上,出了茶亭,两军爷看外头并无男仆跟随,还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就回头扯住梅十五娘的使女,说她:“曲池府满城都是外地来的客人,你们女孩儿孤身出门怎么使得,还是回家喊几个男仆来罢。”
军爷说话原是好意,然梅十五娘是被她嫂嫂呛出门的,听不得“女孩儿孤身”几个字,此时再叫使女回家叫人,不是正好被瑶华说中“被男人冲撞了”?一向只挑别人不守规矩的人,被两个灰扑扑旧战袍的下等军官挑着毛病,梅十五娘心中又恨又恼,立刻没了好风度,冲军爷翻了个白眼,说:“男女有别,交浅言深,客人慎言。”
两位军爷真是好脾气,人小姐不领情,他们自己笑笑,丢开手出门罢了。
等茶博士唤来轿子,梅十五娘慢慢吃过半盏茶,会过茶钱,叫轿夫送她到府城曾任泉州知府的李大人家去。轿夫应的响亮:“天波府杨元帅亲家李府嘛,大家都晓得。”
梅十五娘坐上轿子,前头那个抬轿子的大叔还跟她搭话:“小娘子是李家亲戚?啊晓得李家小姐的聘礼有多少?”
梅小姐皱眉不理,后头那个抬轿子的问:“有多少?”
“常熟府上等良田六十八顷!”前头的大叔啧啧又啧啧,“虽然常熟府的田没有咱们曲池府的田值钱,六十八顷哪,光田租就够养活我全族了。李家小姐真是好福气呐,婆家晓得李家没有田,聘礼就送田,还没嫁过去就疼爱媳妇成这样!”
梅小姐面上不显,心里实是有些酸的。论出身,她和李芳歌都是一样的本地进士女儿,从前在女学,先生夸她十句也夸不到芳歌三四句。她嫂子也是王翰林的女儿,王家亲戚杨家有儿子要说亲,虽然她不稀罕嫁武夫,可是她比李芳歌出挑许多,王家就没想到过她,这样轻一个重一个,明显是因为她嫂子不是柳氏夫人亲生的嘛。偏偏她那个嫂子糊涂,一心一意只晓得顾娘家妹子,人家根本没拿她当数。
梅十五娘冷笑数声,摸摸藏在袖子里的小锡盒,那里头有一枚珠簪,是她准备好给李芳歌添妆的。
李家才到富春就打过一回臭虫,亲戚们除了陈夫人娘家,就只有亲家王家。芳歌上午定过亲,柳夫人自己抽不开身,便叫英华去送添妆。杨家的聘礼那六十八顷良田,原来就是柳三娘的。所以英华去给小姑子添妆,除了代她母亲和舅母姨母送礼,她自家送了一套小首饰,还把原来管田庄的管家带了来。
陈家女眷们坐在后宅二门以内的小花厅里,柳家的几个管家站在阶下。英华拉着有点害臊的芳歌坐在靠门边的两张椅子上,陈夫人坐在上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沈姐搂着小女儿坐在下手,眼圈儿还红着呢。
英华正说:“那六十八顷地是这三个庄头管,这位田七哥就是管那几个庄头的,衙门里上档子,交公粮,夏秋收租,冬春收藏耕种都问他。府上若有人手,马上就能办交接,府上若是暂时抽不出人,先叫他管着也行。我们庄上是三套帐,庄头和田七哥那里走一套,收粮的米铺子那里走一套,还有巡帐的帐房那里也走一套,三帐核计大数无误就可以不用管他,若是哪套的帐不对,还有另两套的人马去查他,规矩都是定好的。前几年的帐我都带来了,芳歌妹妹得空看两眼。”
管个庄子还要走三套帐,有这么麻烦?陈夫人皱眉,沈姐茫然,芳歌没什么主意,看着英华没话说。
恰好二门上来说有一位梅小娘子自称十五娘是小姐同窗,问小姐见不见。梅十五娘陈夫人也是晓得的,芳歌就说:“我们家就没有田,这些事我不懂,英华好嫂嫂,你和母亲商量着办吧,我接十五娘进来。”她就甩手跑了。
陈夫人上回和丈夫吵了一架,还在深刻的反思:女孩儿温柔顺从,把二门以内照顾的妥妥贴贴,难道还不够?芳歌管家务,送礼什么的都做的不错的,她自己还能下厨做一桌子菜呢,嫁到谁家都合适啊。为什么李大人还觉得女儿这样不够好?
今天杨家聘礼都没有用布帛礼物,直接甩过来六十八顷良田,李大人和亲家表态说这个田添妆嫁里头去,陈夫人也觉得很合适。她还没想到田庄的管理问题,儿媳妇就把人马拉来了,说杨家规矩一向如此,聘礼都是田庄,娘家要留下也好,要添在嫁妆里也好,反正送出去杨家就不管了,这份财产就算儿媳妇自己的私房。杨家儿子多,各房份例都是一样的,要是觉得不够用,添添补补都在这个田庄上自己找补。所以田庄经营的好不好,就看儿媳们的本事怎么样了。除了三郎的妻子娘家穷,留下十顷田补贴了娘家,那几位都把田庄经营的还可以,名下的田产数目都有增加。
这次给李家下聘礼,八郎晓得李家是没有田的,怕芳歌管不来,他出的主意,央母亲和柳三娘换的常熟府的地,就是要借光的意思,还悄悄给英华捎了封信。因此英华就把原来管田庄的人都给带过来了,还把各项事项都说把婆家一家人听,总要把八郎体贴芳歌的心意摆出来给婆婆看。
英华说事情简洁干脆,条理清楚,既看到了芳歌的难处,也照应到了陈夫人和芳歌的面子,陈夫人听她说话,既舒服又满意。和儿媳妇一比,女儿的那点本事简直不够看。那六十八顷良田的聘礼,现在是陈家的面子,将来就是杨家儿媳妇的面子和里子啊。芳歌不晓得多问多记多跟嫂子学学,居然甩手跑去见什么旧同窗,陈夫人心里这个怄哟。
在儿媳妇面前,做婆婆的不肯塌女儿的面子,提点了沈姐一句,说:“如今时兴用田庄下聘,你也替芳龄记一记。”
沈姐无奈点头。要说把沈姐听,英华也有点无奈,只能把田庄什么的注意事项细细再说一遍。陈家人多田少,又不做生意,全家老小都系在那几顷田地上,管田庄是男人们的大事,不许女人插嘴。嫁到李家来之后,李大人为了防本族臭虫,当官发财之后也没置田产,陈夫人在二门以内女王范十足,出了二门就抓瞎,她也不会管啊。英华说的越细,婆婆大人越头疼,听不得几句捂着额头道:“等州试完了,让远儿上你们家,你和他办交接去。”
英华低头称是,小花厅里居然冷场。沈姐有点不大好意思,借着要给小女儿换尿片就告退了。少时芳歌笑吟吟牵着梅十五娘的手进来。梅十五娘端庄给陈夫人行礼,陈夫人还烦芳歌不会管田庄的事呢,都没正眼看人家,嗯一声就说:“我们家和梅大人家早就认得,现在又是姻亲,你们女孩儿们没事多走动,芳歌带着你嫂子和梅小姐回你那屋里玩去吧。”
方才没外人时,婆婆待她还是很和颜悦色的,英华晓得婆婆正为什么心烦,体谅婆婆的心情,也不计较陈夫人现在态度差。芳歌觉得母亲这个态度有点对不住梅十五娘,抱歉的笑一笑,领着梅十五娘和英华到她屋里去。
英华是真忙,杨家已经看好了地方,盖房子出图纸的事是柳家师爷们在办,就是她和杨九妹协商,杨九妹叫齐了师爷们,立等她一起去清凉山呢。她拿定主意要绕开梅十五娘,也没必要在这种应酬上浪费时间,所以到了芳歌的屋子里,她就说:“天波府杨家的房子是我舅舅盖,现在这事是我管着。芳歌妹妹喜欢院子里种什么树,布什么景?”
芳歌在英华面前一向爽快,虽然不大好意思,还是说:“我一直想要我住的院子里挖个小池塘,养两茎荷花,池子里再能养两尾红鲤,边上弄个小亭子。好嫂子,若是你不嫌我麻烦,就那样弄。”
“好办。”英华笑了,“杨家占的那地有眼活泉,我和你小姑子商量去,八郎那院的图纸出来,我弄一份捎把你看,要怎么改你说了算。”
“英华妹妹,你还不曾嫁到李家,芳歌妹妹也还没有嫁,但是你们两个都出嫁了,你喊人家夫婿八郎也太过亲热。”梅小姐正色说她:“女孩儿说话做事,先要自己晓得尊重。”
芳歌倒是晓得梅小姐这个脾气,不过数年不见,人家还和她这样亲厚,她还是惊到了,看着梅小姐哑口无言。
英华得过瑶华指点,早就拿定主意要绕开梅小姐的,干脆不理她,笑一笑拉着芳歌的手就道别。
芳歌还没说话呢,梅小姐又说:“英华妹妹,女孩儿在二门以内显能干就足够了。似你这般,镇日在外头跑,便是不替你父兄留点脸面,也要替你婆家存点体面。你虽问心无愧,旁人不知,说话难听,家人受你连累被人褒贬,你与心何忍?”
芳歌觉得梅十五娘说的很有点道理,这个话她母亲背着人也和沈姐说过,虽有抱怨,并没有当着英华的面说,这几次见到英华,只说英华她替外祖父家办事自家要晓得多歇息,不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