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有心让女儿在未来公公面前显显身手,就把吴家村那边的事全交给英华,恰好李知府也是一般想法,搬家的事全交给了儿子。是以这杨小八和赵十二两个被王翰林寸步不离守着在书房补课。英华和李知远两个在吴家村和梅里镇之间来回,倒可以时常碰面。
这一日,李知远押送两家的粮食并粗笨家具到吴家村,站在门口看两家的管家指挥人手搬运,恰好英华过来看房屋粉涮的如何,两个在大门口撞见。
南边十月如同小阳春,日头正好,李知远穿着单衣尚热。他的管家寻了一壶茶献来,他倒得一碗还不曾喝,看见英华进来,小脸蛋渗出两片粉红桃花,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儿,就把那碗茶送了过去。
英华接过茶,吃了两口,笑问:“芳歌几时回来?”
“母亲把青阳送到府里书院念书,总要到正月才能回家罢。”李知远笑道:“你可是闷了?正好下午得闲,我陪你走走何如?”
“只在咱们家周围走走罢。”英华把茶碗搁在大门边的的旧桌上,笑道:“来了好几回,总有事,都不晓得吴家村什么样。”
李知远出来,看见英华和随从俱是骑马来的,便道:“我还想把我家那几匹马都卖了呢。”
英华走到一匹栗色小马身边,拍拍马头,笑问:“为什么要卖马?”
“不如驴子实惠,毛驴还能拉磨呢。”李知远说着就笑起来,“这边地方极大,梅里镇也没有碾房,所以我家打算在那边开个碾房。”他朝半山洼那边一指。那边半山洼确实有好大一片草地,若是略平整平整,便是踢球的好所在。英华踮脚看了又看,笑道:“做碾房可惜了,做球场才好呢。”
“英华妹妹莫笑我。”李知远苦笑道:“如今哪里还有心思踢球。开这个碾房也不是为了赚钱,不过是因为男人大半不在家,让妇孺舂米容易些罢了。”
英华听得李知远说不想赚钱,把李知远从头往脚看了一遍,又从脚往头看。李知远被她看得莫明其妙,不觉心虚的摸腮,道:“我脸上有墨汁?”
“府上虚担着臭虫的芳名。若是明说不赚钱,人敢来否?”英华笑眯眯道。
“臭虫都叫潘青天捏死了。”李知远细想一想,人心确是如此,若是说不赚钱做好事,只怕人真不敢来。他也泄气,道:“那还是修做球场罢,咱们几日能踢一回球,旁的时候与乡亲们晒晒梅干菜也好。”
英华把马鞭丢给李知远,笑道:“咱们两个赛一场?”
李知远虽然老成,却是不舍得扫英华的兴,慷然允了,上马执鞭,指着对面的村庄道:“从村子后头绕过去,就是通县城的官道。咱们到官道就回转,好不好?”
英华打马便跑,笑道:“好。”一个好字说远,已是跑到十丈开外。
李知远并无和英华比赛之心,不过陪着她玩玩罢了,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穿小溪,越田野,过松坡,转竹林,到得官道附近,路人已是多起来,英华便慢了,等李知远过来,回头和他说:“人多,不比了呀。”
李知远追上来,跳下马才待和她说话。却见一个相识的年轻货郎挑着担子过来,老远就喊:“李大少,李大少。”
李知远扶着英华下马,笑道:“阮小七,这十几日不见你,在哪里发财?”
阮货郎笑道:“跑穿了鞋底,都没有做成一桩大生意。今日我去梅里想寻你们踢球耍子,看镇口都没有人,所以见了你就想问问,以后还踢球否?”
“踢的。这几日忙着搬家,等大家都闲了,再踢罢。”李知远笑嘻嘻道:“你这是要去吴家村?”
“我家就在吴家村。”阮货郎笑道:“李大少赏光到寒舍坐一坐,吃口水?”
“我们也把家搬到吴家村来了。”英华笑道:“阮大哥,吴家村连个杂货铺子都没有,还烦阮大哥隔几日到我们家走一遭儿,使女们也好买根针儿线儿。”
“原来是你们借吴大郎家的老屋。”阮小七笑道:“咱们这边,可比不得梅里镇上风水好。”他说滑了嘴,自家先呸了一口,重又把货担子挑起来,道:“我家就在村口,得闲来耍。”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连一个货郎,都晓得莫谈国是了,李知远和英华相视苦笑。那两匹马看见几丛青翠绿草,慢慢移过去嚼吃,李知远索性就把两匹马系在一棵小树上,任由马儿吃草。
英华挑了两块干净的石头挪到树荫下,让李知远坐。李知远觑一眼两块石头之间不远不近,心中暗乐,在外头坐下,让英华坐里头。
官道上人来人去,大多是搬家的人。几口之家带一辆牛车,车上载着箱柜被卧,有的车上还有老人孩子。青壮们推车的有之,挑担的也有,便是那几岁的孩儿,不是赶着鸡鸭,就是牵着猪羊,不论大人小孩子,脸上俱是一副苦像。便是偶有几个和李知远踢球相识的少年,看见李知远也不过远远打个招呼罢了,全无从前无忧无虑的笑脸。
英华看了一会,如坐针毡,皱眉站起,道:“我看不下去了。”
“那咱们回去罢。”李知远淡定的很,轻声道:“赵世兄跟我透口风,说必会还老百姓一个公道。咱们且等着看罢。”
“他——他说了又不算。”英华只是摇头,沉默了一会,道:“你那个碾房,还是办起来呀。”
“好,办起来。”李知远轻轻捏住英华的手,笑道:“走罢,咱们回家去。”
风从梅里镇那边吹过来,带着些冷意,可是李知远的手有力而且温暖。英华顺从的由他牵走,上了马回头再看一眼官道上的百姓,叹息一声,道:“咱们好像什么都不能做。”
“能做一点是一点吧。”李知远坚定的看着英华的眼睛微笑,“向前看,新京城总有修完的那一天,我还想牵着你的手,去逛新京城呢。”
“咱们从前怎么说的,要把富春的学生都聚集起来,大家一起使力,把富春书院重办起来。”英华泄气的说:“你看,最后富春书院落到谁手里了?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任由大房卖了书院呢。我做了手脚,倒叫大房吃亏,没了二三万两银子。”
英华算得老实孩子,只看得见自己让人家吃亏了,却不曾想那书院原是有自家一半的,大房的田产原也有自家的一半,人家分家就干脆理直气壮不分给她爹。
李知远看英华跟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头,越发觉得英华有赤子之心,老实的可爱。不由安慰她道:“那书院在平常年景也值不了三五千两银子,还有一半是你爹爹不要的呢。分家时,就一个书院值钱还不肯分与你们,他们可没想过你家的积蓄尽都花在书院上。”
“这倒是。”提到大房英华甚觉烦恼,
他两个说话间不觉走到山道转角,转过弯再下个坡,就是吴家村。山道上无人,老远就听见吴家村哭喊声一片。李知远和英华对视一眼,两个都惊讶,打马跑到村边,就见一队骑兵在锁人。李知远拦住英华,两个站定听了一会,才晓得官兵是来抓流氓,凡是没有上户籍的,不论男妇一并带走,在户籍的人家,就有里正指认,三丁抽一,各家的男丁立刻就要收拾行李跟他们走。
那个阮货郎打了个小包袱,哭丧着脸出来,一边是哭哭啼啼大肚子一个妻,一边是他的老父,后头老母带扶着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看见李知远,他眼睛一亮,拉着那男孩儿跑过来给李知远做揖,道:“我要去了,弟弟还小挑不得货担,还求李公子和王小姐多照顾我家小弟生意。”又叫他弟弟与公子小姐做揖。
李知远点点头,道:“你保重身体,家里老小都盼你平安回来,莫要做傻事。”
这话极是正经,边上虎视眈眈的兵士就别过脸去。李知远飞快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银饼纳到阮货郎的手里,小声道:“你将去送与管事的小吏,可以谋个轻松点的差使。”
阮货郎看看大肚子的妻子,含泪把银饼收下,爬到地下给李知远磕了个头,把弟弟推到父亲怀里,自家默默走到人堆里去了。
英华却是不忍看,抽身先走了。李知远默默牵着两个人的马回转。到得吴家老宅,英华才恨道:“潘家人做事就没有厚道过,阮货郎的弟弟还小,他家原是不该抽丁的。”
“潘太师权倾天下,潘贤妃宠冠后宫,他家子弟嚣张难免。”李知远长叹一口气,道:“只看赵世兄还要让着那位潘小姐三分,就晓得了。”
“他哪是让着人家,但是个生的还过得去的女孩儿,他都是那般粘呼呼的模样。”英华把对潘家的不满转到赵恒身上,冷笑道:“京城里看上我二哥的小姐也不少,要死要活要嫁他的也有几个,我二哥两句话就能把人家打发了。他这样算什么?其实我心里倒替潘晓霜不值,她为了赵恒,连推人家河的事都做得出来,除了赵恒,旁的人也不敢娶她了。”
这倒是真的。似潘晓霜一言不合就踢屏风的威风,陈夫人领了大教之后好几天,但提起都要骂两声儿潘家女孩儿们俱是没笼头的野马,一个劲纳闷官家怎么会那么宠爱潘贤妃。这样的蛮横泼辣又一心一意缠着赵恒的女孩儿,想来真是除赵恒之外,无人敢娶。
潘晓霜的兄长潘菘也甚心烦,潘晓霜原是偷着跟他来的,到了富春才发现,再送回家又抽不空来,一不留神就教她爬墙溜走,好容易在梅里镇寻到妹子,又蹭了王耀宗一鼻子白灰。他把妹子拘管了这许多时候,潘晓霜又哭又闹又是不肯吃饭,闹的他也烦了。想一想,自家这个妹子对赵恒一往情深,合适的人家怕是都不敢娶她的。他带着妹子去了几回梅里镇,从前踢球的所在连个鬼都没有,再一打听,王家忙着搬家,王翰林来家把两个学生牢牢看守在书房。潘菘从小到大和王耀宗打架就没有赢过,他不晓得王耀宗不在家,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日稍闲,他便陪着妹子骑马散心,潘晓霜便要抄近路到梅里镇去,打吴家村经过,老远看见王英华在那边山坡上,潘晓霜打马飞跑过去,使鞭子指着英华,问:“你把我恒哥哥藏到哪里去了?”
英华道:“你要寻他到梅里镇去。”
潘晓霜把眼珠转得几转,冷笑道:“你唬我呢。我便进去搜一搜,又怎地?”纵马进门,顺手还使鞭子把门边的那张旧桌上的茶壶抽落到地下。瓷片碎了一地,茶水四溅。恰好英华今日穿的是一条石榴红罗裙,溅上拳头那么大一块茶渍,就透出里头的红绫裤花样出来。
英华又羞又恼,李知远把她护到身后,道:“赵世兄原不在这里。”
潘菘居高监下,冷笑道:“赵世兄也是你叫的?”
里头各院都在粉涮,院子里还有家具箱笼诸物绊脚,潘晓霜跑马进去,不过二十丈就被一道绳索绊住了马腿。那马嘶鸣一声跌倒在地,潘晓霜便跌了个滚地葫芦,两只雪白的胳膊在地下磨的血肉模糊,哭着跑出来,道:“他们害我。”
潘菘原也是个胆大的,便道:“左右,与我把这对狗男女拿下!”
第五十一章好捉难放
休说李知远没反应过来,就是英华自以为晓得潘家兄妹的习性,也不敢想潘菘会这样胡作非为,两个齐齐愣住。
亲兵们一涌而上,把二人困在当中,抖出铁链就要上锁。
冰冰凉的锁链待碰到李知远脖上,他才醒悟过来,一脚把那亲兵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