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陈瑾这才示意苏言站直身,稍微放缓了语气:“若有冤屈,姑娘不妨到衙门击鼓开堂。知府素来秉公办理,自会替姑娘伸冤。”
状纸上写的,只是苏家家财被占,小叔对苏家小姐意图不轨之事。生怕自己的字迹被认出,苏言还让稍微识字的乳娘替她书写。
至于这背后的事,自然不能让乳娘掺和进来,也便没有写明。
苏言侧头咬着唇,面上闪过凄楚、不忿与难堪,这才缓缓开口道:“大人有所不知,民女这位小叔已经来了洛城,正在城内大肆搜索。原本想着躲过一时,等他放弃也就罢了,谁知他却找来了靠山。”
她略略抬起头,又飞快地低了下去。即便短短一瞥,以陈瑾的锐目,苏言微红的双眼已收眼底。
“民女实在无奈,只知那靠山姓谢,却并非官府能得罪的,这才斗胆到府上求陈大人做主。”
苏言双目含泪的模样,即便是磐石,也禁不住心软。
陈瑾剑眉一蹙,正要出声相劝。
屏风后,却突兀地传来一声轻笑。
闻言,陈瑾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面无表情,起身候在一侧。
苏言面色微僵,原本清明的脑袋一下子变成了浆糊。她心惴惴然,手足无措。
山水屏风后,一位锦衣男子缓步走出。墨发金冠,亮眼的明黄,正是新帝君于远。
望见苏言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似是受到了惊吓,陈瑾低声提醒道:“姑娘,还不见过这位大人?”
听罢,苏言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贴在胸前。暗暗平复纷乱的思绪,稍显慌乱地向君于远行礼。
“不必多礼,”君于远柔柔地笑着,安抚道:“苏姑娘的不平,无需害怕,尽管详细道来。”
苏言心下苦笑,原想借陈瑾之口,把此事有意无意地透露给这人知道。之后的事,基本上可以说是水到渠成。
毕竟以君于远的睿智,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只是,她却没有料到,旬休之际,新帝居然会悄悄驾临御前侍卫的府上。
在这里,再次与他相见……
起初的诧异与惊慌渐渐退却,苏言稳了稳心绪,一五一十地将她在苏家的遭遇细细地说了一遍。
虽然与状纸上写的八九不离十,但衬着苏小姐这张脸皮,效果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余光瞥见陈瑾捏紧了拳头,满眼是替她的不忿。
上首那人,却是一如既往地噙着浅笑,认认真真地听完,这才语气温柔地问道:“苏姑娘是如何得知,那小叔的靠山姓谢?”
一针见血,君于远还是如此敏锐,一下子就抓住了最关键之处。
苏言皱眉,若果只有陈瑾,她足够把他忽悠地服服帖帖,事情定然一帆风顺。
可惜面前这个难缠的人,却不容易糊弄过去……
苏言略微思索,也不打算隐瞒,索性坦然道:“大人可否听过江湖百晓翁之名?”
君于远目光深沉,颔首道:“一金一字,自是有所听闻。”
转眼,他又笑开了:“难为苏姑娘这样的大家闺秀,也听说了此人。”
苏言坦然道:“情非得已,只为苟且偷生罢了。”
话音刚落,一阵沉寂。
君于远直直地看向下首的女子,许久才道:“还得委屈苏姑娘在这里住下,免得贼人又寻上门来。”
苏言明白,这是保护,也算得上是一种变相地监视。待手下人查明是非曲折,这才再作打算。
她以前也时常如此,对于这所谓的软禁,毫无异色。
苏家小姐背景清白,一目了然,任他们再查探也看不出什么来。
片刻的迟疑,苏言请求道:“民女的乳娘就在西郊躲避,大人可否替她另觅住处?”
“当然,”君于远含笑点头:“我这就立刻派人将她送去安全的地方。”
苏言吁了口气:“民女……多谢大人。”
没了顾虑,她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脚,只难为乳娘要暂时充当人质,减低那人对自己的怀疑了。
前脚将苏言安置在后院的厢房,后脚关于这位苏小姐出生后事无巨细的经历资料便到了君于远的手中。
他随意翻了翻,将薄薄的纸递给了陈瑾:“苏小姐所言之事,你怎么看?”
陈瑾飞快一扫,答道:“回皇上,这苏小姐所言非虚,身世可怜,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君于远笑了笑:“看来,你对这位苏小姐印象倒是不错。”
陈瑾黝黑的脸上微红,尴尬道:“属下愚钝,请皇上明示。”
君于远收了调侃的语气:“她方才所述,的确事事属实,你觉得苏小姐说得如何?”
陈瑾躬身道:“有条不紊,详细得当……”
他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君于远目光灼灼:“这苏小姐不仅胆大,而且又太过于平静,怕是有备而来。”
陈瑾全身紧绷:“皇上,此人难道谁派来的……”
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君于远摇头;“若说明国里谁敢向谢家泼污水,显然非朕莫属。”
世家哪个不是向谢家俯首称臣,任其差遣,又如何会公然与它作对?
陈瑾低头思索半晌,犹豫道:“皇上,即便谢家助纣为虐,为难苏小姐……此事恐怕并不能撼动谢家半分。”
以谢家平日的作风,要么推脱得一干二净,要么找借口干净利落地遮掩掉此事。
就算苏小姐升堂作证,也只不过给洛城众人一个饭后谈资,又或许让谢家得了一个英雄爱美人的名声。
君于远睨了眼忠心耿耿的御前侍卫,心底不由叹息。
若是萧霖还在,话起了头,早就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没必要再细说,结果也能让他甚为满意。
若是他,眼神交汇,便能想到了一处,无需多言。
总能在第一时间里,明白他所想的,他所求的……
眨眼间的失神,君于远突然觉得一缕倦意,自胸口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如愿地站在明国的最高峰,却清清冷冷,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
高处不胜寒,到头来,只有他一人独自承受……
这样无趣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君于远敛了神色,睇着陈瑾浅浅一笑:“将苏家的账本尽快取来,记住切莫打草惊蛇。”
他恭谨地应下,却也不解:“皇上,苏家不过平常的商贾,谢家为何出手相助?”
陈瑾心思一动,直言道:“属下斗胆,或许将苏小姐送入谢府,兴许事态会更为有利。”
君于远失笑:“你以为,谢家图的是苏小姐的美貌?洛城美姬闻名于世,比她更温婉,更美艳,更娇媚的女子比比皆是,又如何会瞧上苏小姐这样的小家碧玉?”
“皇上怀疑,谢家与苏家合谋不轨之事?”陈瑾若有所思,斟酌地问起。
君于远笑而不答,有些事并不想说。
比如,苏家小姐单名一个“言”字,与那人只字不差;
比如,苏家小姐躲躲闪闪,可是那双眼眸,与那人如出一辙的清澈、明亮,美不胜收;
再比如,谢家在那人手底下吃的暗亏并不少,早就怀恨在心。可惜一直有前太子护着,没能下手。
再就是……
君于远禁不住扬起一抹苦涩的笑。
在他没有深思熟虑之前,便已经下意识地拒绝了陈瑾的提议。
即使君于远心知肚明,她不是他,却无法亲手再把人推入虎口之中……
“苏言”二字,早就化为绳索,时时束缚着他,每每深夜,犹若蔓藤,刺得他心口微微疼痛。
萧霖曾让自己放过苏言,又可知苏言早成了他深入骨髓的一道魔障?
调戏
安置苏言的房间朴实无华,如同陈瑾这位个性严肃的府邸主子,内里的物什却依旧精致。
只是锦被暖衾,却比不上与乳娘住下的小院来得舒心惬意。
低眉顺眼的侍婢伺候在侧,沐浴后的苏言呆呆地坐在桌前,思绪纷乱。眼前闪过白日相遇的那人,仍旧不变的俊雅眉目,如若春风的微笑,以及犀利的目光与言辞……
从相识至今,将近十年,她与那人共处的时日屈指可数。加之后来苏言随了太子,与这位在宫中大不受宠的七皇子更加没了交集。
往往只能在宫中宴席,轻歌曼舞,杯觥交错之际,彼此悄悄地交换一瞬的眼神。又或是,在不经意间,苏言对他匆匆地一瞥。
而后,再次擦身而过,恍若陌路人。
多少的日夜,苏言在就寝前,回想起当天的一眼,带着近乎卑微的满足,含笑而眠。
每当坚持不住,身心疲惫之时,念及那双总是噙着柔和光芒的黑眸,便能定下心,继续往前。
不管前方有着怎样的妖魔鬼怪,又或是荆棘满地,苏言只要想到那人还安然无恙,就已足矣。
吹熄了烛火,她躺在舒适的床褥中,久久不能入眠。
今日相聚,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等到下一次的机会……
苏言抬手捂着胸口,感受到加快节奏的鼓动,不由无奈一笑。
她念想得太久了,这一见面,自己面对各种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亦面不改色的镇定,几乎要溃不成军。
那个人,早已融入了她的骨血,即便剔骨削肉也无法分离……
在黑夜中,苏言辗转反侧,暗暗叹息。
幸好旬休只得一日,明天开始,宫中高积如山的奏折定然让那人忙得脚不沾地,再无闲暇。
如今的她一介草民,而他是高高在上的新帝,地位悬殊。
自此之后,想必两人再相见,难如登天。
思及此,苏言有些释然。却也抿起唇,刻意地忽视掉心底突然涌起的几分苦闷与失望。
将近天明才阖眼,翌日起来,苏言颇有些头重脚轻,委靡不振。她相当有当客人的自觉,并没有擅自出厢房,更未曾为难伺候的侍婢半分。
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里小巧的早点,她却丝毫没有胃口。
苏家小姐的身子素来虚弱,如今大病一场后,更是雪上加霜。不过一晚没有睡好,就感觉胸口闷痛,浑身无力。
相比之下,当初的自己却是时常连续几天几夜不曾歇息,只为了将计划修缮得天衣无缝,不留半点漏洞,授人以把柄……
“苏姑娘,府中的吃食可是不合胃口?”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线,苏言混沌的脑袋仿佛被人用大棒一敲,立马清醒过来。
她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朝来人福了福身:“民女见过大人……”
“苏姑娘不必拘谨,是在下打扰了。”身穿一袭月白锦袍的君于远面带歉意,举步踏入房中:“点心已是凉了,这便让人撤了吧。”
苏言想要拒绝,可是向来口才伶俐的她搜肠刮肚居然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只好作罢。
只是,这个明明该在宫中忙碌的人,怎会如此有闲情逸致,大老远跑到御前侍卫的府邸来?
见她无措地站着,君于远手中的纸扇一举,示意苏言落座:“苏小姐在府中住得可习惯?”
“回大人,很好。”苏言低着头坐在离他最远的椅子上,略显拘谨地答道。
“平日缺了什么,苏姑娘直接跟管家说便可。”君于远盯着她,温柔浅笑。
“是,多谢大人。”在他的目光笼罩之下,苏言的心七上八落的,除了平板地道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幸好侍婢重新将一桌早点呈上,这才算是解救了苏言于水深火热之中。她没敢先起筷,只小声提醒道:“大人,这点心味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