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的小伎俩,碰上一个积淀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古老家族,即便因此获罪。这棵大树倒下的,也不过是些树枝散叶,尚不能伤及树干,又有何用?
她又在纸上添了几笔,此计不成。
转眼间,心中又生一计。
苏言嘴角微翘,盘亘交错的千年大树,却也受不住中干蛀虫的啃噬。
像谢家这样的世家,旁支众多,即便嫡脉如何能干,也抵不过这一点一滴,缓慢却致命地蚕食……
她拾起勾画地乱七八糟,满是墨迹化开的宣纸,伸向了烛火,盯着它逐渐变得灰黑,化成碎片,慢慢飘落一地。
这起了头,之后的事还需细细谋划。
苏言凭着原先的印象,把谢家人一个个筛选、过滤。不知不觉间,天边微亮,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揉揉额角,苏言的面容掩饰不住的倦意。只是这心中最好的人选,却仍未找到,未免焦急。
机遇难觅,此事拖不得。
苏言倚着窗棂苦笑,她显然是劳碌命,一天都闲不下来。一有想法,脑瓜子就持续转动,没有结果便停不下来……
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瞥了眼桌上早已干涸的砚台,以及随意放在架上的紫毫笔。走过去重新拾起笔,稍稍磨墨,嘴角微微笑着,在白纸上随手勾画。
用了笔墨,若不留下些什么,又如何说得过去?
与其让人旁敲侧击,倒不如直接留下一幅,免得多费唇舌。
画完后仔细吹干,苏言这才满意地放下笔。
感觉精神尚可,她索性弄乱床榻,看似是刚起来的样子,唤了侍婢进来伺候梳洗换衣,这便提出到花园走走。
一番折腾,苏言约莫一个时辰后,这才出得了门。不由怀念当初女扮男装,不过梳起发,换上长衫便能起行。
只是看见镜中美丽精致又陌生的面容,却带着熟悉的表情与眼神,苏言禁不住恍惚。
不过短短几日,就对自己原先的容貌已经感觉模糊。
她如今究竟是苏家小姐,还只是苏言?
天已大明,苏言走在小道上,脸上噙着轻松惬意的浅笑。
花园里没有多少名贵罕见的奇花异草,却修饰得整整齐齐,芳香宜人。
草地上一大片的白色小花,看似柔弱,却顽强地生存着。
苏言弯下腰,掌心在花瓣上轻轻一抚,几滴露水沾上了衣袖。
这些花,与她倒是相似。
苏家小姐这身壳子,数度波折内里已是大损。
如今,苏言过一天是一天,算得上是苟延残喘。
正沉吟着,骤然听见府门一阵喧哗隐约传来。
苏言诧异地起身,御前侍卫陈瑾为君于远的心腹,朝臣皆知,究竟是何人居然胆敢在门前如此无礼?
抬脚走前两步,却被跟随在后的侍婢侧身拦住了,只听她低眉顺眼地劝道:“苏姑娘,请留步。”
苏言脚步一顿,盯着侍婢不语。
喧闹声渐渐近了,她仍旧没有动。
侍婢被苏言看得浑身僵直,这会不由着急道:“苏姑娘,用早点的时辰到了。”
言下之意,是请她立刻回房。
苏言远远瞅见从大门闯入的人,站在最前头的正大声嚷嚷,尖腮小眼,一看便像是奴才相。身后一位身穿藏青色锦衣的公子哥儿,手握一柄折扇,冷眼看着自家下人叫嚷,并未加以制止,脸上更是显出几分不耐。
此人她曾在宫宴中有过一面之缘,姓谢名志,是谢家当家谢昊的堂弟。他出生旁支,手腕却是不错,与当家关系一直和谐——至于暗地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和生意才交好,便不得而知了。
苏言突然想起,前太子君于丘曾笑言,有位年迈的六品小官为了讨好谢家。有天谢志途径府上,不过多看了他刚进门的美貌小妾两眼,这小官就急忙将小妾双手奉上。
此事,在朝中区区几人知晓,当做饭后谈资唏嘘一把。
当初苏言只心惊谢家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拉拢的臣子不知多少,独自忧心,这件事很快便抛诸脑后。
这会,倒是明明白白地想起来了。
既然谢志喜欢美人,倒是有一计……
苏言略略蹙眉,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要用到这招。
师傅萧霖教会了她如何周旋,如何反败为胜,如何利用可利用的,如何自保……却偏偏没有提起此计。
的确,以她原来的容貌,最多算是清秀,即便搔首弄姿,也不可能突然变得倾国倾城,倒不如实实在在地耍手段,用心眼。
只是此时此刻,要自然而然地引起谢志的注意,此计却是最为合适。
苏言心下不禁感叹着苏家小姐的美貌,落在她手上,实在是物尽其用了……
眼见面前的侍婢哭丧着脸,似乎斟酌着要扯着她的袖子快步离开,苏言抿唇笑了笑:“既然府上来了客人,我不便现身,这就回去吧。”
侍婢暗暗吁了口气,急忙在前面带路,恨不得立刻飞离此地。
苏言跟上几步,突然侧过头,单手慢慢扫开肩上落下的一束墨发,回眸一笑。
眸中带着几分女儿家的羞涩,脸颊几朵红晕飘起,眼角微挑,妩媚动人。
谢志不经意地朝这边一望,霎时盯着苏言双眼发直。
听闻堂哥谢昊在寻一女子,他向来与洛城的地痞无赖有些交情,借着点门路终于找到了线索。
若是能提早寻到人,在谢昊跟前就是大功一件。
他心无大志,就想着享受玩乐,替当家办事就能锦衣玉食,钱财伸手便来,此等好事去哪里寻?
谢志不像其它房的人,心心念念当家的位置。他还有自知之明,那地方就算自己坐上了,很快也要被人拽下来。
与其这样,还不如好好跟着谢昊。
所以一听说这事,立刻动用所有关系,好不容易有人曾见过那女子进了陈瑾的府中。
区区一个御前侍卫,即便是皇上身旁的人,那懦弱的傀儡又如何敢跟谢家作对?
上门要人,自是不会推托。
谢志就是看中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想着尽早办完事,便能立即向谢昊邀功求赏。
旁边的奴才见自家主子看得愣了神,往前一瞅,立即机灵地凑上前提醒道:“公子,那就是当家要找的人。”
谢志曾看过苏家小姐的画像,相貌虽属上等,却少了几分韵味,哪里比得上府里千娇百媚的侍妾,也就印象不深。
不料那女子浅浅一笑,相较之下居然让周侧的百花黯然失色,惹得他霎时心痒痒的,像是千百只爪子在挠着。
谢昊愿意派人帮忙,也是看在苏家还有利用价值的份上,这才勉强答应。
谢志冷哼一声,那位苏当家苏和一把年纪,夜夜到勾栏院风流快活,近一月家中的美妾便置了两房,却还没忘记这位年轻美丽的侄女。
事成后,到谢昊那里交了差,向苏和开口要人,谅他也不敢拒绝。
想到这里,他嘴角上扬,状似倜傥地摆弄着折扇,大步走来:“在下谢志,姑娘可是苏家小姐?”
苏言矜持地垂下眼,怯怯道:“回谢公子,小女子确实姓苏。”
“如此甚好,”谢志就近一瞧,越看越是满意,折扇轻浮地挑起她的下巴,懒洋洋地道:“既是这样,那就有劳苏姑娘随在下走一趟了。”
侍婢几步挡在苏言跟前,正要开口,却被谢志身后的奴才用力推开。眼看着他们拉着姑娘就要带走,侍婢与府内的侍卫满脸焦急,却是踌躇为难。
谢家公子,连陈瑾也得给上几分薄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下人,又怎敢公然得罪?
谢志瞥见众人的神色,心底不免得意。
正要带着娇滴滴的美人儿离去,却见陈瑾自府门走入,目光在他身上一顿,平板的声线响起:“不知谢小公子一大早前来,却要带皇上的才人去哪里?”
才人
?
谢志面色微僵,眼底的阴霾一掠而过。
这新帝的手脚倒是迅速,苏家小姐入府不过两日,这边就要晋升为才人,带入宫中?
谢家之人,自然不必向这个三品御前侍卫行大礼,谢志不过略略躬身抱拳,扯了扯嘴角:“苏姑娘天姿国色,难为皇上一见倾心……只是这礼部尚书,怎就从未提及选秀女的事?”
此话一出,陈瑾眉宇间暗含不悦:“皇上的事,又岂是你等能干涉的?”
谢志连连点头,面带笑容:“的确,是草民逾越了。”
说罢,他侧过身,笑眯眯地道:“如此,在下先恭贺苏姑娘荣得圣宠。想必,苏当家听闻定然与有荣焉。”
谢志还道提起苏和此人,加之先前不堪的过往,苏家小姐就算不会羞恼成怒,也必然脸色不善。
既然不能公然得罪新帝,他又为何不能为难一下面前这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美人儿?
谢志心下恼怒,原想着向陈瑾讨人,不过区区三品御前侍卫,谅他也不敢拒绝。
即便他有心把美人儿送入宫中,讨好那傀儡皇帝。以谢家的手段和人脉,李代桃僵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却没想到,居然被那新帝先下手为强,率先纳入后宫之中……
“承谢公子美言,只是月前苏家已经将民女赶出府外,自此之后,民女再不是苏家人了。”没有恼怒,亦不见怨愤,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
如此淡漠的态度,远远出乎谢志所料。
他一怔,笑容渐冷。
这苏家小姐倒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儿,尚未进后宫,就迫不及待地与苏家划清界限。
还是说,是急着跟他谢家撇清关系,讨好新帝?
“所谓血浓于水,苏姑娘此番话听起来,莫非是嫌弃苏家世代为江南小小的商贾?”谢志的折扇往掌心一拍,似笑非笑地开口。
言下之意,分明是指责苏言有了皇帝这个靠山,便立刻忘本,不孝不义。
苏言暗自好笑,这苏家小姐生母早逝,生父又对她视若无睹,甚为冷落。后来得长兄怜悯,她比不上府中的嫡亲姊妹,生活还算无忧无虑。
只是这前前后后的,小叔苏和又对苏家小姐做了什么?
占了苏家祖产,觊觎其美色,克扣月钱逼其就范。遣走院中侍婢,以方便他行禽兽之举。还害得其逃出府外,颠沛流离,最后香消玉殒……
如今,眼前之人却谴责苏家小姐的忘恩负义?
真真可笑,难不成还要感谢苏和几年来的的逼迫与暴行?
转眼间,苏言却缓缓笑开了。
确实也该感谢苏和,若非他,自己如何不曾喝下孟婆汤,又重新回到了这世间,重新遇上那人?
“民女感激谢公子提点,只是当初主母将卖身契交还给乳娘,又把生母留下的微薄嫁妆一并奉上。”苏言顿了顿,瞅见谢志不悦的神色,垂下眼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并非民女不愿做苏家人,可惜……”
话已至此,说得明明白白。
根本就是因为小叔的事,她与乳娘不得已离开苏家。苏和理亏在先,又何来所谓的忘恩负义?
闻言,谢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余光瞥见陈瑾眼底的揶揄之色,更为羞恼。
这小小的落魄孤女,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口齿伶俐。
只是苏言抬手用宽袖掩着半边脸,双眼湿漉漉的,咬着唇,脸色发白,好不可怜,完全不像是在装模作样的做戏……
谢志勉强做足礼数,这才不情不愿地抬步离去。
暗忖着,苏家小姐要入宫的消息,需尽快告知当家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