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香甜的味道顺着车帷飘散,也沁入她的心间。有几尊兔子模样的水晶糕摆在最前,迎光流转晶莹色泽。
卓王孙看着她说道:“尝一下。”
“谢谢。”
谢开言掏出手帕擦净手,捏起芙蓉糕、牡丹翡翠塔一一咬了一口。卓王孙递来一盏清幽的香茗,她也不推辞,接过来饮下。慢慢吃完五块糕点,除去水晶兔子,每碟的食物她都涉及过一次。
卓王孙看在眼里,问道:“兔子糕不要吗?”
谢开言在袖罩里扯出手帕,平铺在膝上,将兔子收了两块放好。
卓王孙微微动了下嘴角。她欠欠身道谢,伸手摸进白云飘拂的袖子里,掏出小巧的孔明锁,自顾自玩了起来。
行程中极为安静,车厢里流淌着春水一般的暖意,飘渺淡香时常拂来,如同花开之时。
谢开言将孔明锁拆了装好,再又拆开,十指躲在云袖中,玩得畅快。她的意态从容,在卓王孙面前不露任何异状,卓王孙对她看了又看,不禁清淡地问:“你——在天阶山,也是这般消遣过来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又问:“嗓子好了么?”
言下之意就是怎么不开口说话。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抬起眼睛,直视卓王孙,对上他那一双墨玉光华的眸子。“没有。”她抿住嘴,以腹语回道。
此后,每隔一刻时间,卓王孙必定开口询问她一些问题,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但依照主问客答的礼仪,她也会一一回答。
“累了么?”
“不累。”
沉默。
再问:“冷么?”
“不冷。”
她的安静终于令他沉默了下来。一阵得得蹄响传来,车夫在外说道:“禀公子,有客求见谢姑娘。”
谢开言意欲起身离席,卓王孙伸袖压住她左腕,淡淡道:“坐下。”她回头看见他笃定的眸色,依言坐好。
卓王孙替她掀开车帷,一张明艳的脸显露在窗外。句狐侧坐在小毛驴上,鬓边戴着一朵妖娆的海棠花,对着谢开言撇撇嘴说:“喂,我说你太不够仗义了,抛下我一人跑了,工钱呢,分我一半。”
谢开言摸出一点碎银,握在手心,掂了掂,朝着窗外弹去。句狐一把抓住碎银,笑眯眯地说:“哟,还舍不得呀。”
卓王孙吩咐开车,句狐晃悠悠骑着小毛驴,哼着曲子跟在后面。谢开言扒在窗帷边,侧眼看着悠然自得的句狐。卓王孙见状,只得唤人请句狐上了第二辆副车。
句狐放开小毛驴的辔头,顺手采了一朵小黄花插在尖尖驴耳上,拖长声音说:“去吧去吧,还认得路么。看见小哥,就说我已经到了。”
她拈起裙裾款款上了盖大驾驶的副车。
谢开言回身对着卓王孙半鞠躬,不待他首肯,她就推门跳下马车,也挤进了第二辆松木车厢里。句狐懒洋洋坐着,伸手东摸摸西摸摸,收检一些锦盒,替谢开言收拾出一方小小的坐凳。
两人挤在珠光宝气的车厢内,环视灿然生辉的礼品,对望一眼。
句狐扬起春衫包裹的藕臂,软答答杵在车门上,对着谢开言扯扯眉毛:“王侯公子就是富贵,随便弄出一件别人送的彩礼,也够我们吃上半辈子。”
“别起那心思。”
谢开言见一个锦盒的锁扣已经打开了,滴滴水耀光彩从内格里倾泻出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羊脂玉兔偶尊。满指滑腻,如触柔嫩肌肤,她按在兔身上捺了又捺,才收回手指。
句狐哂笑:“你喜欢玉器吧?”
谢开言点头。想了想,又抬眸问道:“方才你说的‘小哥’是谁?”
句狐不回答,只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开言摸出袖子里的那两块兔子糕,递给句狐。
句狐眼色转为感激,连忙收过来,两口吞了。她扇着嘴唇,扑闪着眼睛说道:“还是谢姑娘瞧得仔细,知道我快饿死了。”
谢开言在心底笑了笑。
句狐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朝着谢开言下颌抬去。在狭小的车厢内,谢开言临乱不慌,扬袖扇了下,一股微风直扑句狐脸侧,将她的三千青丝震得飞起,再妩媚落下,仿似盛开了一场烟花。
句狐扒开发丝,皱眉说道:“干嘛不让我看看你的脖子?”
谢开言拈起散落在裙边的兔子糕眼睛,将小小红豆激射出去。句狐武功不及她,被她弹出两个红疙瘩,像是一左一右的珍珠果挂在双耳之上。
“小哥是谁?是不是盖飞?”谢开言压低气息,又用腹语问了一次。
句狐瞪了她一眼,伸手过来打,打又打不过她,最后不顾行驶的路程,从车里跳了下去。
☆、心计
车队众人不闻不问任何变故,继续行走。盖大端正坐在车厢前,身姿笔挺,仿佛钉在了木辕上。谢开言掐下发辫簪饰上的珍珠粒,平放在锦盒顶,盖大用鞭子驱赶马匹,使厢壁没有丝毫震动,也没让小小珠粒滚落下来。她看着滴溜溜的小玩意,慨叹盖大这个巴图第一车把式,当真是名不虚传。
句狐闹了一阵,见无人理会,只得飞扑过来,纵身跃上车顶。她撩开车窗,像是一匹柔软的狐狸,倒退着爬回车厢内。
谢开言看她柔若无骨的身姿,运声问道:“句狐……你是干什么的?”
句狐嘿嘿笑,眼珠子乱飘:“叫我姐姐我就告诉你。”
谢开言抿住嘴。
句狐伸头过来瞧:“咦,我发现你不爱说话,可是看你脖子,没有损伤呀。”
谢开言拢袖坐好,只用右手拆分着孔明锁玩耍,不答话。句狐软着腰身哼着小曲,时不时瞟过来两眼。谢开言想了想,提声说道:“我患病十年,服了一帖药沉睡过去,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嗓子变得干哑。待清醒时,曾与人交谈,吓坏了人家的孩子,是以现在不再轻易开口。”
句狐啧啧称奇,用皓指点着红唇,悠悠说道:“我是狐狸,我不怕。你和我说话吧。”
谢开言抬眼看着句狐,腹语问道:“那——狐狸小姐,你到底是何来历?”
句狐歪倒在古玩架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啊?我是杂耍者,华朝最低等的子民。从六岁起就在中原飘荡,学会了不少民间技巧。像那什么棋待诏、杂扮、唱曲、商谜、舞绾百戏、说书、耍傀儡都不在话下。”她细细哼鸣着小调,模模糊糊地吐出几个词,像是在说着一个故事。
谢开言说道:“我每次看你,总觉得有些面熟。”
句狐软绵绵地趴在一旁讥笑:“少糊弄我,我们根本没见过面。”
谢开言皱皱眉,努力回想过去,偏偏又抓不住一丝模糊的影子。既然句狐否认,言谈举止如此散漫,她默然看了半晌,的确没发现破绽。
句狐伸出纤长手指,将锦盒锁扣挑开,斜飞着眼睛打量众多流光溢彩的宝器。摸到羊脂玉兔尊时,她愣了愣,随即抓住谢开言手腕,扑闪着眼睛说:“这个……是极品啊!”
谢开言点头,句狐将盒盖掀到一旁,双手捧起兔尊,如同从水里采摘出珍珠,焕发的光彩瞬间注满车厢内。“羊脂玉本是白玉之最,色泽滋润,质地细腻,胚型完整的子玉最难求,因此被世人誉为国之瑰宝。这两尊兔偶通体纯净,在日照下也生不出一丝杂质,肌理洁白无垢,显然是玉中王品!”
谢开言自小配玉,玩赏玉,对玉阶品质多少有所了解。她早就看出此玉不凡,只是见多了珍奇杂玩,眸光里不会轻易透露出震撼。
句狐将兔尊小心放好,舔了舔嘴唇说道:“传闻太子沉渊嗜玉,这些宝贝肯定是赵大肚子进献给太子的礼品。不如我们……偷偷拿个小的,然后逃之夭夭?”
谢开言抬起左手,将扣在指尖的发饰珍珠粒弹了开去。句狐不辨风声,额角结结实实又中了一记。她捂住头,咬唇望着谢开言,凤眸里快要滴出水来。
谢开言运声道:“你木头脑袋么?卓公子既然让我们坐进副车,就不怕我们盗取礼物。”
句狐压低声音,晃晃悠悠凑过来说:“真的假的?”
谢开言抬眼看看车厢外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有意说道:“且不说卓公子武功高强,单看驾驶这辆副车的车把式,坐姿沉稳,下盘夯实,十六个时辰不眠不休,依然带有行军出征之风,这份定力,着实就让我佩服。”
“他?”句狐抱着肚子依依荷荷乱笑,震得鬓角的海棠花瓣簇簇颤抖,“就他那个榆木疙瘩,你还指望他是将军,带上行军风骨?他在巴图镇赶车十年,见了人就说好话,见了车就远远让开,这种熊包劲儿,甭提什么定力了吧!”
谢开言暗自叹息,朝着那道魁梧的背影多看两眼。阳光拂过他的肩,落下斑驳影子,无论句狐怎么调笑,那道身影如同生了根,只是深深扎在车辕之上。
车里车外无人应答,句狐笑了一阵,推开车窗,趴在帷帘前哼着小曲。道上寒风吹面,送来阵阵野花清香,她百无聊赖地瞧了瞧,拢起纷飞的秀发,突然飞斜眼眸,睇着一侧护卫的骑兵唱道:“哥哥苦行差事来,不如妹妹裙下坐。一摸摸,两摸摸,摸着小脚过了河。”
这么轻佻的语气传过来,那名骑兵扬了扬眉峰,不接话。
句狐瞧着他,又曼声唱道:“脸儿端正。心儿峭俊。眉儿长、眼儿入鬓。鼻儿隆隆,口儿小、舌儿香软。耳朵儿、就中红润。项如琼玉,发如云鬓。眉如削、手如春笋。奶儿甘甜,腰儿细、脚儿去紧。那些儿、更休要问。”
这种俗曲在华朝大夫逛青楼时即兴所作,浮词艳声,被她拖长音韵唱了出来,又增加一层靡靡之色。
谢开言本是垂首拨弄着孔明锁,耳中渗入两句,突然回过神来,飞红了面颊。
外面一名随扈忍将不住,嗤地笑出一丝声音,但车队行规严整,余众都不敢有丝毫放肆之处,只顾闷声赶路。盖大端坐如故,一直没有反应,句狐扯扯秀眉,对谢开言撇嘴说道:“看到了吧,这人天生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字。”话音刚落,一直没开口的盖大却说话了:“小娘子留些口德。卓公子不喜粗俗之人,再说下去,只怕舌头要被摘走。”
远在五丈之遥的主车突然停了下来,一名黑甲骑兵旋风般卷过来,盖大连忙喝住马匹,句狐听见动静,倏地一下,钻到谢开言身后躲起来。
谢开言趁机弹了一记句狐脑门,句狐吃痛,也不敢声张。
骑兵按辔在外恭声说道:“请谢姑娘前去主车。”
句狐从谢开言裙边露出半张脸,眼风轻掠,瞅着谢开言。谢开言回道:“不必了。”
那名骑兵铿锵有力地说:“传公子谕令,谢姑娘再待在这辆车里,恐怕有辱清听。”
谢开言掠掠嘴角,心道卓王孙也是祸害,不动气不动怒,一句“辱没清听”把句狐踩得失了骨格,直接将她烙上品阶低贱的俗人印记。可笑的是,闹出纷乱的人只管躲在一边,翻了个白眼,也不敢跳出去与卓王孙理论。
谢开言掀开句狐,下车走到前面那列白玉黑檀的车厢侧,运声缓缓说:“多谢公子厚爱,我自愿留在副车内,呆着舒适些。”
石青帷幕重重掩下,遮住了马车内的光景。锦绣龙旗飒飒吹拂,如同无声的诏令。普通人在富贵华丽的仪仗之前,都会透不过气,谢开言的神色却是淡然,她只屏气立于一侧,等待卓王孙的发落。
良久,车内传来冷淡的语声。“你道‘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