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说道:“那些狄容贼匪……不会对我用强吧……”
谢开言扭头看她,低声腹语:“有我在,不用怕。”
句狐睁大波光潋滟的凤眸,说道:“就是有你在,我才害怕呀。谁知道你下一步会生什么心思,又要我做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
谢开言轻掠嘴角笑了笑。
“哼。”句狐瞟了她一眼,扭过头。
芨芨草成片盛开在原野上,马蹄淌过河流般的草地,继续向前,来到关外最奇特的地方,流沙原。流沙原不是草原,是一块沙漠,如果行走不当,它会吞噬掉一切东西。
使者扬手停下队伍,站在沙地前,凝神等待。
一阵呼喝之声从远处传来,过了不久,另一支三十人的马队旋风般奔驰到跟前,均是短装兽皮打扮,瞳色异杂,露半臂,透出一股粗犷气。
句狐悄悄问:“他们怎会生得这样的模样?”
谢开言掀起车帷,从缝隙处细细打量了下,回道:“三朝混杂居民之后,当然瞳生异色。”
句狐撇撇嘴,道:“还是中原人长得温文儒雅一些。”
谢开言不语,看着旁边的一辆拖车。句狐好奇,也凑了过去,谢开言连忙退开。句狐忍不住再撇了撇嘴,说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干嘛这样避着我?”
谢开言仔细回想了下,才道:“我自幼时起就养成了不喜别人碰触的习惯,并非对你一人如此。”
句狐又哼了声,专心瞧着车外。
打家劫舍的狄容支队拽着一辆拖车走进流沙原,里面关着粗布衣裙的女孩,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经过多次掳掠,连城镇周边的人家被冲散了差不多了,村里的女孩大多远嫁他方。今天捕捉的三个,身形还未长开,年纪最多十二三岁。只有最角落的那个女孩,大约十六岁光景,双眼闪亮,熠熠生光,像是抓下两颗寒星镶嵌在冰雪般的肌肤上。她的神色一点也不见慌张,小嘴抿得紧紧的,泛出点桃红色,让人联想起湖面上飘零而过的花瓣。
“哟,居然能抓来这么一个小美人。”句狐笑嘻嘻地说,挑起车帷,让谢开言看得更加仔细。谢开言对视上女孩稍稍透着清碧色的眼瞳,如同一头撞进凉沁的湖泊里,身体发肤熨得干净透澈。她敛住心神,腹声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女孩用手抓住拖车栏杆,使身子更加贴近了车距,她也凝神瞅着谢开言,轻声唤道:“你是一一吗?嗓子怎么了?”
一一。这个名字带着久远之气,被她用清软柔亮的嗓音说出来,引得谢开言一阵恍惚。残存的记忆里,总有一个花朵一般的漂亮阿照在马后跟着,急着叫嚷“谢一谢一,你等等我”,更远处,似乎还有一道小雨滴似的身影,背负小弓,迈着短短的小肥腿,也在嘟嚷着说:“一一,一一,你跑慢点。”
十年前,那滴小雨点不过六岁,扎着冲天辫子,脸色如同石榴汁,掐得出水来。整个谢族就数她例外,不唤谢一为族长,只拼命叫着“一一”的名字,问她原因,她能奶声奶气说得掷地有声:“一一是我取的,为什么不能叫?”
其实是她时常粘在谢一裙边,学字时抓桃子吃,口水哗哗流下,拖成一道亮晶晶的一字。每逢她进门游玩,阿照必然皱起眉,想方设法将她撵远一些,并送她一个称呼:口水郭果。
现今的口水妹妹已经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姿容秀美,哪里还有一点拖沓的影子。
乌衣台或许荒芜了,庭前的金丝雀飞入寻常人家,连这么可爱的妹妹都险些忘记了。
谢开言按住眉头,抹去颤抖的痕迹,出声唤道:“果子?”她第一次不顾嗓音的粗粝,直接以本声称呼,句狐呆在一边,愣了愣。“这孩子是谁啊?让你这么看重她?”
车那边的郭果爽快地回答了句狐。“我叫郭果,是一一家收养的孩子。”
谢开言继续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郭果没心思回答,只是伸出一只手臂,扒拉着青牛车帘,一直问道:“一一,你嗓子到底怎么了?这十年来,你去了哪里?”
句狐看不了郭果一心想扑过来,脸上浮现的急切神情,翻了个白眼,突然嚷道:“停车!让那个姑娘过来!本夫人累了,缺一名丫鬟捶捶腿。”
使者纵马绕回车边,掀开车帘,道:“美人不是有了一个随嫁的丫鬟捶腿吗?”
句狐用绢帕掩住嘴,懒洋洋铺开罗裙,动了动腿根,道:“两只腿。”
使者面有难色:“那小丫头野得很,上次被我们抓上车,锁住了,她都能逃走,还带走了其余的姑娘。”
句狐嗤笑:“这么一大票男人还看不住一个小姑娘,还有脸在这里嚷嚷?我说你让不让?不让我就跳车,落进这流沙里,让你回去交不了差事!”
使者脸绿了。几经交涉,他将郭果亲自绑好了双腿,推上了青牛车。
句狐舒舒服服地伸开两条长腿,左右使了个眼色,懒洋洋道:“来,两位小丫鬟,给本夫人捶捶腿。”谢开言屈指弹了下她的额角,她捂住头,泪眼汪汪退到一边,将坐墩让给了郭果。
☆、谢郎(下)
郭果上前两步,紧紧抓住谢开言裙裾,像是怕她跑了似的,一直问:“一一,你去了哪里?”
谢开言温声相劝,而郭果反复关心的无外乎一个问题:“你的嗓子到底怎么了?”
多年不见的口水妹妹如同一匹麋鹿闯入眼帘,清澈的目光一如当初那般温婉。谢开言细细瞧着她,叹道:“一别十年,你都这么大了。”
郭果眨了下碧色眼瞳,紧紧瞅着谢开言,就当以前那样粘着人。
谢开言拍拍她的头顶,说道:“我生了病,快要死了。服了一帖药沉睡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十年,外面都变了天地。至于嗓子么……”她微微沉吟,再道:“那帖药护住了我的心脉,延缓我发病的时间,不过也伤了我的嗓子,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郭果抿唇,神色极为悲悯,淡红色的唇瓣都快咬出血丝来。谢开言道:“不准哭。不准惊动外面的狄容。”她连忙抹了眼角,挺直胸膛,深呼两口气,脸颊印出一丝嫣红。
句狐笑眯眯地说了句:“好孩子,这么心疼一一姐姐。”
郭果自上车后,从来不看句狐,纤秀的眼睫扑扇下来,吝啬给出一点反应。她径直对着谢开言讲述了十年来的生活,视周遭一切如无物。
“我还记得那天下着雨,雨点滴滴答答敲在竹子上,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哄着我睡觉,悄悄离开了房间。我醒了过来,再也找不到你,沿着街道河边到处跑,喊着你的名字。平常这个时候,你一定从屋角转出来,装作被我发现的样子,笑着领我回家。可是那天后,再也见不到你……南翎国发生了战争,很多家族的子弟兵都上了战场,没人生还回来。街坊里的草疯长,遮住了青石砖,我拿着小镰刀割草,谢飞伯伯抱起我,放在一匹枣红马上,对我说‘果子,果子,你跑吧,谢族现在只剩下我了,恐怕我也不能护住你周全了’。”
句狐这时凑上来,睁大眼睛,样子显得很惊讶。“你们是谢族人?”
郭果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点上她的额头,将她的脸庞撑到一边去,继续说道:“谢飞伯伯委托家里的老仆人照顾我,自己一个人返身走向了乌衣台。我被勒在马上,哭着朝后面喊,叫伯伯一起来。他像是听不见似的,走得越来越远,直到我看不见。跑出了南翎,我回头看,城墙都塌了,乌鸦在半空中飞旋。我吓得哭起来,老仆人背着我,混入出城的文人之中,向着华朝大地走去。两年后,老仆人病死,我一个人到处飘荡,去了趟云州豆沙关,救了一只白虎,现在和他相依为命。对了,我那老虎名叫‘豆包’,是你喜欢吃的糕点名称,也是豆沙关的诨名,你喜欢么……”
谢开言本来以为自己经历过多次磨难,心神已经炼得坚硬如铁,无论是亲眼目睹人间悲欢离合,还是侧面听闻南翎往事,她都可以敛住气息,不让自己滑入痛苦的深渊。可是再次听到谢飞叔叔的名字,她怎么也忍不住心底的酸涩,阖上的眼帘簇簇颤抖,一丝泪水蔓延出眼角,风干在沙尘里。
她紧紧抠住车壁,因身体的剧痛而狰狞起了手上的紫痕,顷刻争先恐后泛出花朵。
句狐突然低喝:“住嘴!她好像发病了!痛得不轻!”
郭果抬头,看着谢开言扭转的脸颊涔涔滑落冷汗,猛地咬住了嘴,小心翼翼候着。
句狐掏出绢帕替谢开言扇风,谢开言忍受了一刻的痛到骨子里的战栗,才哑声说:“那谢飞叔叔……死了吗?”
简短三个字,花费她全身力气。
郭果眼角泛红:“国破之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传出来。”
谢开言已经没法哭了,只能在心底流着血。郭果扑到她怀里,闷声哭泣,一边拽着她的裙子,一边哽咽:“一一,你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看着好难受,真想替你顶下这些苦痛。如果落在我身上,让你好好地,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谢开言一遍一遍抚摸郭果的头发,良久不语。
句狐擦擦眼角,低声问:“你这是什么病?”
“情毒。”谢开言腹声低缓,道,“控制住了我的喜怒哀乐,使我不能生出过多的情绪,如同木头人那样活着。”
句狐沉默,垂下头,光影从布帘透过来,蒙上她秀气的脸廓,生出一丝尘埃低落之感。她似乎在难受着什么,紧紧咬住嘴唇,不复往日轻慢态度。
谢开言缓缓道:“你们不必难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必须承担起来,怨不了别人。”
句狐惨淡地笑了笑:“可是这毒,也未免霸道了些。”
郭果连忙追问:“有法子解吗?”
谢开言点头,顿时令两人面露喜色。郭果笑了会,像是想起了什么,急着说道:“哎呀,再朝前走,就到了狄容落脚的村子,我得赶快把孩子们救出去。一一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谢开言听到狄容使者第一次说“小丫头野得很”时,就猜测得出郭果不是那么简单的小姑娘,看郭果气定神闲的样子,分明是故意被掳来的,当下她也不阻拦,点了点头。
郭果抿嘴唿哨,声音尖利地传向天外。
谢开言侧耳一听,在簌簌流动的沙土里,捕捉到一道突突的声音,像是积攒了力量的河流游过罅隙,奔向更开阔的湖泊。不多时,一只花纹斑斓的白虎从沙丘后冲出来,咆哮一声,折过身子,从狄容马队面前掠过。流沙原里惊见如此神气的老虎,马匹受惊,狄容匪徒早就荷荷怪叫起来,一阵风地追随着虎蹄而去。
使者在前面着急地喊:“哎,哎,我说留两个人帮我看着马车呀!”
无人理会他,都一片云似的跑向远方。
谢开言侧身看了看,注视着车轮底下。沙子如同漏斗一般泄下,形成小小的漩涡流,马蹄每向前走上一步,就像敲击在锣鼓上,咚地一声响,踏出一方一丈长的木板。
原来神秘莫测的流沙原地底,铺垫着防沉的木桥!必须是深知路线的向导在前面引道,才能让敲击的力度恰好落在正确地方,震得流沙塌陷,浮现出整条通道来!
谢开言恍然,心道真是不虚此行。她抬眼望去,暗暗记住了九曲十八弯的路形图。别人要片刻记得这么多变化,显然有些困难,而她自小锻炼过眼力及记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