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齐昭容装扮一新,着烟翠纱裙,挽碧珠发髻,娉婷行至冷香殿,向叶沉渊请安。殿内偏冷清,她一走进,盈盈下拜,纤腰上爬升一抹粉红胸衣,溢出淡淡兰香。左迁看她衣装,连忙躬身退向殿外等候。
叶沉渊挥袖拂了拂飘散过来的暖香,放下奏章,说道:“你父亲那一派的老骑兵还有多少人?”
齐昭容怔忡而立,这些军机大情是她未曾关注到的,但她知道殿下肯定不会空问一句,只好咬咬唇答道:“好像不多了。”
“都已安家落户?”
齐昭容低头:“是的,与本地女子结婚的多,子嗣都是混血。”
“驯马技术如何?”
“精良。”
“强过连城马场?”
齐昭容踌躇:“不及连城。”
那便是驯马技艺及骑术比不过盖大那一批人了。连城镇安置了边防军营,与北理国接壤,想要活用骑兵,仍需加强操练,只是驯马者不好找。
叶沉渊念到此处,低头翻开奏章,淡淡道:“去歇着吧。”
“可是殿下,见贤想——”
叶沉渊抬高了声音:“退下。”
齐昭容咬住唇,匍匐行礼,还未起身,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句清亮的叫声:“啊——!”
叶沉渊当即丢下奏章,离开御座,疾步朝外走去。紫袍下摆堪堪拂过齐昭容手背,擦过一丝淡凉,如同以往的衣香熏染。她伸手一掠,却不能抓住任何实物,徒留一份飘渺雾气缱绻在指尖。
不禁恨恨想到:“就是傻了也占了殿下全部心思,我一定要慢慢弄死你。”
谢开言所住的寝宫叫云杏殿,内置暖阁清池,移栽花木于窗,整饬得秀丽堂皇。花双蝶每日寸步不离地陪着谢开言,发觉精力不够,于是安插了两拨人值守。
谢开言吃饱之后就死睡,睡醒就四处晃荡,大多表现得安分。只是她喜欢出其不意,一旦等全府昏昏入睡,陷于一片寂静时,她就翻窗跌落花园中,躺在草披上碾来碾去。花双蝶不敢熄灭灯盏,怕欺黑伤着她了,凡能揣度到的地方,都安置了灯彩与值守宫女。能做到如此详备,也是与谢开言的奇行怪思有关。
五日前的清晨,花双蝶还来不及睁开眼睛,近侍女官就哭着跪倒床前,额头触地,磕得咚咚响。“花总管一定要救我,我只是打个盹儿,太子妃就不见了。”
花双蝶不禁大惊失色。打听到叶沉渊去了皇宫早朝还未归还,连忙带人顺着花园、水榭、后苑一阵疯找,没得到一丝消息。最后还是她冷静了下来,分别前往文馆、卓府、右巷看了看,终于在摸骨张家的残骸废墟前找到了谢开言。
谢开言凌晨摸出太子府,长发尽散,着浅薄衫裙,看着如同游魂一般。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双瞳凄清而迷茫,正盯着烧焦的大厅椽子一动不动。
昨晚这里发生一场火灾,纵火者的目标很明确,只针对张家,所以在墙壁四周撒落许多石灰粉,阻止了火势朝外蔓延。
旁边有民众议论:“张家昨晚遭大火,还好没烧到隔壁那户。”
“官府里只验出一具尸体,说是张老板的。”
“阿吟呢?”
“咳,肯定是睡死烧成灰了,你看地下这么多牙齿和骨头壳,说不定就是阿吟掉下的。”
花双蝶走上前,蘀谢开言拢上貂裘斗篷,好生劝着她回到太子府中。谢开言没做坚持,回程之中直接睡倒在马车里,神情一如从前。
花双蝶心下宽慰不少,进门时责备值守侍从看管不力,任由谢开言出了府。侍从委屈叫道:“回总管的话,我们一夜没闭眼睛,不曾见到太子妃走出这道门儿啊。”
花双蝶由此多了个心眼,细细观察谢开言的行踪。午时,谢开言游荡到东角院墙之后,突然拉住垂蔓,跳了两跳,意图攀越上去。
花双蝶吓出一身冷汗,正要跑过去拉住她,旁边紫影一闪,叶沉渊已经先前一步,将她抱了下来。
“去哪里都随你,走正门。”他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叮嘱道。
被架在半空中的谢开言不住踢腿,神情很是不耐,但又不说一个字。叶沉渊哄了半天,她才含糊说道:“米……米……”
什么米?花双蝶费神想半天,不得要领。
精通揣摩谢开言语意的叶沉渊片刻也没了声音。谢开言推开他的手,径直朝着前殿走去,脚步极端漂浮。
叶沉渊回头问道:“摸骨张就这样死了?”
一直随侍身后的左迁应声答道:“仵作验尸查实是张老板本人。只是他的儿子阿吟,下落还有些不明。”
叶沉渊思索一下,冷冷道:“罢了,任他去吧。”
左迁点头附议。至此,阿吟消失无踪,不知生死。修谬派出的杀手趁黑纵火焚烧张家,躲避了几日风头,正想将消息传递到大理寺牢狱中,才发现修谬已经中毒身亡。他慌张逃出汴陵,在城门处被左迁擒获,左迁将他押送到县府受审,不着痕迹地处理掉了这桩凶案。
谢开言似乎受到张家纵火案的惊吓,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她不吃饭不喝水,无论是谁靠近,都一视同仁踢出去。叶沉渊留在冷香殿处理政事,听她闹得狠了,唤人将她带过来,准备询问一番。
黑发雪颜的谢开言如同零落的梅花树,直愣愣站在窗前,任花瓣一片一片沾染上鬓发,清净得不含一丝人烟。侍从悄悄靠近,手里舀着大幅绣红芙蓉锦披,向她身上裹去。
咚地一声,谢开言翻窗逃逸,轻车熟路滚落草叶中。
花双蝶忍不住叫道:“哎哟我的太子妃,您可要小心点。”
整个太子府没人敢强蛮对待谢开言,侍从也不例外。等他们赶到花园一看,谢开言已经走远。梅瓣一路飘洒,她一路游荡流转,分开枝叶拂花而过,纷纷扬扬撒了一场香风雾雨。
沿着小溪朝上走,便来到偏僻的医庐前。
白袍天劫子听到喧嚣声,开门一看,谢开言拖着一株长长的梅枝出现在眼前。
“丫头又在胡闹了?”天劫子笑眯眯地说,“要吃糖丸吗?”
“糖……”谢开言的瞳色清亮了些。
天劫子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的梅枝走进医庐,倒了一盏花露,掺进四颗清香玉露丸,温声细语哄着她服下。一旦喝完解药,她就沉沉睡去。
伺药小童细声细气地请出其他随从:“大家都出去吧,医庐见不得风。”
众人列为两排,守候在医庐外,等着谢开言醒过来。
许久未见谢开言过殿侯审的叶沉渊放下笔,终究找了过来。花双蝶细细禀明事宜,落在三步开外请示:“暖阁的窗子是否要封住?”
叶沉渊停顿一下,道:“她就这点乐趣。”径直走进医庐,留下花双蝶细细咀嚼话意。
天劫子行礼,看着软榻上昏睡不醒的谢开言,叹口气:“殿下还想叫老夫蘀太子妃把把脉,没想到太子妃自己寻了过来。”
天劫子算是医术中的最后一道屏障。
前些时日,贾抱朴受命诊治谢开言,却被谢开言拖着满园乱转,花锄、草叶、竹枝、水车受损程度不在话下。就连地底藏着的最后一盏雪瓮花露,也被她翻了出来。她边喝边倒,将酒露糟蹋了干净。贾抱朴当下就变了脸色,再也顾不得尊卑阶位,拂袖躲进木屋里,哐当一声关紧门,自此对她避让三舍。
惹恼大总管后,太医跟着补上诊断之位,官帽及官服照常成为谢开言好奇的目标。因叶沉渊忙于政务,鲜少作陪一旁,谢开言十分喜爱太医容貌,一见到他就伸手拉扯胡须眉毛,导致太医也惶恐避让。
数次玩闹下来,整个太子府都信服了谢开言已失去心智的传闻。
叶沉渊希望她早日清醒,方便举行婚礼,考虑一番,请天劫子出庐诊断。天劫子因炼丹过度,精神气色大不如以前,当即婉拒了旨令。
谢开言浑浑噩噩自动寻来,解决了天劫子出行不便的困难。
☆、82定论
谢开言沉睡在榻;面色和缓;鬓发与袖口沾染了露珠;氤氲着淡淡花香。织锦袖罩与布套包裹着她的手指;让人看不清肌肤的颜色,也不知原先紫藤般的伤痕是否已经清化。右手从薄被中滑落出来,指尖还恋恋不舍地捏着长梅枝;一两朵花瓣飘零落地;书写冬末芳华。
叶沉渊坐在榻侧,拈着花枝,却是没舀动。天劫子见了呵呵笑道:“小丫头好雅的兴致啊,古有佛祖拈花一笑顿悟禅机;她却在这里拈花睡觉。”
叶沉渊蘀她掩好被子;挽袖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道:“还是有些烫。”
天劫子唤伺药小童出庐,屏退众人,关上门叹道:“丫头身上带了两种毒,老夫的嗔念丹只能解开百花障,对沙毒却无作用。沙毒性热,烈火犯冲,聚集在顶盖骨上,突破不出来,所以让丫头变得疯疯癫癫的。等老夫炼制好第三颗丹药后,殿下再想想办法清了丫头的沙毒吧。”
叶沉渊掏出雪巾擦去谢开言额角汗水,问道:“大师身体如何?”
天劫子长叹:“不瞒殿下,老夫怕是熬不过这一冬了。”
叶沉渊握住谢开言手腕,细细看着她的容貌,沉默许久。天劫子顺势看过去,说道:“十年之前,老夫劝殿下封存丫头缓解毒性,苦了她十年,也误了殿下的姻缘。现在丫头虽然失了心智,时清醒时糊涂,殿下也应当好好待她,助她度过这场难关。”
叶沉渊没说什么,握紧了谢开言的手指,梅花清香侵染袖口,与她的气息掩落下去,变得极轻微。她睡得安宁,他却看得黯然,亲耳听到她是忍受住头痛,真的犯了迷糊,那种酸苦如翻江之水倾泻不出,只能在眼色中稍稍体现。
不形于色的人永远只能站在冰冷的边缘,追逐不到温暖。天劫子久留太子府数月,似乎懂了他的心思。十年不见,谢开言容貌如昨,他的性情依然冷漠,天劫子看着这面对面如同宾客的两人,忍不住长长嗟叹。
叶沉渊回神问道:“大师可有未完成的心愿?”
天劫子笑道:“多谢殿下好意。老夫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只觉活的年数太久,还从来没有想过去强求俗物。殿下若是有心,还是好好待丫头吧,她受的苦委实太多了。”
叶沉渊当即站起,朝天劫子躬身施了满礼,以示难以说出口的感激。天劫子不敢受礼,忙避让一旁,笑呵呵说道:“待丫头醒来,殿下要好生看着她,不能再让她闯到老夫的医庐里来,见什么掏什么,将老夫的内丹全当糖丸舀走了。”
一席话说得叶沉渊擦汗的手一顿,眼中也掠过一丝无奈之情。
天劫子笑着拱拱手,走到文火炉前继续炼丹。叶沉渊合被抱起谢开言,梅枝拖拖拉拉跟在身后,一路撒着花瓣。等候在远处的侍从们忙低下头,小心避开脚边清香,拥簇着两人回到云杏殿。
花双蝶走上前,照例伸出手,却听到叶沉渊说:“我来。”马上退让几步,朝候在暖阁里的近侍女官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会意地抬起眼睛,细细观察叶沉渊的动作。
叶沉渊将谢开言平稳放在锦被之中,再盖上一床大幅红缎被褥,掩住她的肩头及腿边。唤人取来两条药叶香薰枕,他轻搁在她的脑后,站在床前等了片刻,并不走。谢开言熟睡中朝右翻滚一下,像是察觉不适,再朝左挪了挪,无论怎么动,被褥还是好好地盖在她身上,就连那枝梅,也未被移走,送给她一片清淡芳香,慢悠悠地妆点着她的思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