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终于埋下头去,尽量保持着声音如常,“并无大碍,需得长期调养。”
临走时,张俊听到姜娆轻柔的声音道,“一早便说了无事,阿瑾如今可是宽心了?”
不知是阳光太烈的缘故,张俊顿感双眼酸涩,不知觉间竟淌下一丝湿润来。
时近春日,百花盛开。
但近来,姜娆越发少动,一日里有半日都歇在榻上。
唯有三个孩子过来时,她才又变得神采奕奕。
皇上新提了太史令,预备要编著史籍。
午后,临猗端着初稿坐在榻前,清朗地替母后讲读。
正读到皇后纪一篇时,临猗突然笑了,姜娆瞧着他的模样便问了,临猗郑重地放下书卷,“母后,父皇当真是真心待您。”
姜娆道,“何来此说?”
临猗便指着卷上文字,“昭和元年,昭懿皇后于海棠苑夜赏红梅。上初见,倾心不已。花前月下,摘梅插鬓…”
姜娆听着,那些往事如在眼前,不觉间脸颊一红。
“你母后累了,先下去罢。”两人回头,卫瑾一袭金龙纹锦袍飒然而来,四十有五的年岁,却并不显老,器宇轩昂。
临猗狡黠一笑,恭敬退下。
卫瑾轻柔地将她抱住,“睡罢,朕在这陪你。”
姜娆头脑昏沉,便闭上眼,“阿瑾如实说,那皇后纪里写的可是真的?那晚在海棠苑,你就已经动心了么?”
卫瑾只是笑,没有言语。
眼皮沉重,姜娆渐渐地便陷入黑暗的沉睡中去。
最后一句,他似是说,“海棠苑并非伊始,在紫宸宫第一次见到你,朕就已经动心…”
一直睡到傍晚,卫瑾怕惊醒她,便轻手将她放平。
耳边的鬓发松松滑落下来,他仔细凝着,那容颜安详平静,没有一丝难过。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沿着脸颊描画着,却觉得触手冰凉。
不知为何,突然间如闪电划过,一种深深的恐惧自心底疯狂地袭来。
他动作僵硬,艰难地将手移到鼻端。
莹霜进来服侍时,就见皇上僵直地坐在原处,纹丝不动。
她请了安,仍是毫无回应。
只得轻手轻脚过来替皇后盖被,才触到被角。
身旁的皇上竟是猛地一弓腰,满口鲜血溅了满床。
莹霜吓得跪倒在地,皇上却似乎毫无知觉,目光移来,眼底没有任何光亮,“传张俊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结局,粗来冒泡吧
第70章 不离
“小姐,快醒醒…”
“夜凉风大;奴婢扶您回屋里睡罢。”
昏沉中;好像有人在轻轻抚着脊背。姜娆猛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桂树碧影,满月当空。
盆景山石,白墙玄瓦的建筑,透着淡淡的雅致。
这场景为何如此熟悉?
她一转头;正对上一名青衣少女的脸容,姜娆双目圆睁,愣了许久;才脱口而出,“琥珀?”
青衣少女连忙将她扶起;就见打圆形拱门外徐徐走来一位妇人;青杏色的绸缎外衫,低下是盖过脚面的长裙,整个人静雅端庄,她面有疼惜之色,微微斥责了一句,“小姐的身子才好了些,怎地也不劝着,卧在这石亭冷桌上,可如何使得?”
万种情思从心底涌出,如涓涓细流,渐渐将姜娆的神思唤醒,她上前一步,倾身投入那妇人的怀抱,良久才唤了一声,“阿娘。”
此妇人,正是姜家大夫人,姜荛的母亲王氏。
也就在此刻,姜娆终于明白,当日她在初棠宫病逝,魂魄竟又回到了从前!
“大姑娘了,可还如此撒娇的,还不快回房添见衣裳。”王氏虽然嘴上说着,可笑的十分温柔。
举手投足间,足见大户人家出身的涵养。
时值初春,夜风微凉。
姜娆被琥珀搀扶着近了房。
卧房里焚了淡淡的紫檀香,这味道乍一闻十分陌生,和从前在初棠宫中所用的海棠香相去甚远。
但仔细嗅之,便有重重往事浮上心间。
姜娆在卧房中徐徐缓行,环顾四下,从窗台上的文竹,到桌案上的书册,再到床帏上的双蝶惜花绣步,一切都恍然如梦。
仿佛在紫微城的九年岁月,都只是傍晚在轩窗下贪睡时做的一场梦,梦醒了无痕迹…
“今儿是哪一年?可到我的生辰了?”
琥珀端了杏仁茶进来,弯腰放下,“老爷请来的御医诊的极准,您才过了十六岁生辰,这身子就一天天儿地好起来了。”
姜娆顿了顿,捧了杏仁茶慢条斯理地饮着,琥珀盯着她瞧了一会,打趣道,“小姐可是做了甚么梦?奴婢怎么瞧着哪里不一样了呢。”
姜娆扯扯唇角,一夜无多话,琥珀服侍着她盖了锦被睡下,便在外间守着睡下。
夜里醒来几回,皆是下意识地抱住,然怀抱空空,没有一丝温度。
一连数日,姜娆都改不掉这个习惯,有一回琥珀晨起服侍她梳洗时道,“奴婢心里头疑惑,小姐您睡梦中唤的阿瑾是谁?咱们府里并不记得有这样的人物。”
握住长发的手微微一顿,姜娆淡淡道,“是从前认识的一位故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琥珀并不清楚内里因由,见小姐情绪不高,一叹作罢。
回府的第一件事,姜娆便去了父亲的藏书阁。
带着忐忑而又无法抑制的心情,她抱着那一本厚厚的《大周史记》,独自坐在案前翻阅。
昭和帝三十三岁即位,为昭和元年,翌年册封皇后,并加封敕号昭懿,诞下太子临猗。
鲜卑作乱、招安连氏、御驾亲征…所有的事件一一铺展在眼前,仿若一幕幕真实的过往。
姜娆屏住呼吸,目光下移。
泛黄的书页上,是这样一行简单的字句。
昭懿皇后卒于昭和九年,因病去逝,葬于皇陵,为纪念皇后,改年号为昭懿初年。
昭和帝卒于昭懿八年,帝后同葬,为后世佳话。
姜娆从藏书阁出来时,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
她终于肯相信,她的阿瑾是真的不在了…
生活复又恢复从前,爹爹忙于生意,少在府中。
几位姨娘姊妹各自相安,见她精气神愈发好了,倒没甚么事头,只是私下里丫鬟们渐渐议论,都说这大小姐病好了,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样貌愈发标致风流,性子也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这些话,如今的姜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笑笑便罢。
后来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二妹姜瑛于不久前意外坠马身亡…
原本结亲的张姜两家,从亲家变成了冤家,碍着张尚书的面子,三姨娘白氏在家里哭断了肠也终究是不了了之,只好守着小女儿姜若过日子。
许是此事打击甚大,白氏如今性子收敛了不少,不再如从前那般事事争锋。
入夏之后,京城里有件大事,那便是盛府的老太君做寿。
若是寻常家户,此等小事自是不值一提,但这人家换成了盛家,那自得另当别论了。
盛府是甚么地位?世代将门,世袭爵位,每一代都做了大将军,可谓是大周第一的名门望族。
武官中无人能出其右,但是文官中,当朝尤以丞相蘅氏能与其并驾齐驱。
盛家乃世族,蘅氏是新贵,都是京城声名鼎盛的豪门。
如今的封国将军盛筠乃第六代继承人,盛府这几代血脉单薄,盛筠有个不成器的弟弟,乃京城四公子之一,与其并称的,还有魏家四郎、丞相公子和陆家三郎。
各个皆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但的确又是纨绔中的翘楚。
姜娆对这些世族了解不深,但盛家她再熟悉不过…
盛家老太君的七十寿宴,名动京城,就连当今圣上亦是钦赐了贺礼,并准了贵妃盛怜的告假,允许其回府省亲,这是何等的殊荣?可见盛家的地位。
寿帖广发,但凡是京中上流士族皆收到了邀请,姜家自不例外。
身为正妻和嫡小姐,姜娆母女当日随同父亲一道,带了贺礼往盛府贺寿。
贺礼是极名贵的,两盘一人多高的南海红珊瑚,价值千金。
盛府门庭若市,车马如流,从轩车的华盖便可看出,此地名流云集,盛况无匹。
姜娆今日装扮简约而俏丽,淡粉色的烟罗穿纱裙,一袭绛色的半袖荷叶衫外罩,鬓上一枚三瓣玉海棠步摇,在人群里,如明珠般耀目。
以姜家官商大户的地位,家产丰厚,在来客中亦算的上上流。
盛府管家仆从有序地接待来客,安排周到,盛将军亲自在内门站立恭候,可谓给足了面子,自然也是为人脉铺路。
“姜兄百忙之中还来赴宴,盛某感激不尽,快快入席上座。”盛筠一袭烟青色锦袍相迎,虽春风满面,但却有不怒自威的仪态,姜老爷少不得寒暄几句。
盛筠将目光移到随行的姜娆身上时,不由地赞叹,“姜府有如此明珠,可惜我盛家子嗣不盈,否则必定要上门议亲才是。”
姜娆跟着笑,“小女见过盛将军。”
引得盛筠连连称憾。
盛家的确子嗣不丰,如今只有大夫人养有一子,也不过才四岁。
但盛家没有适龄男儿,别的家里却有的是。
母亲带自己来赴宴的目的,姜娆怎会猜不透?
大周民风开放,正式场合带着女眷出席并不罕见,闺中小姐结伴出游,亦不在少数。
姜娆如今二八年华,正是议亲的好年岁,母亲早就留了心眼。
席间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每重席案间,皆有玉屏风微微格挡,园中香花绿荫,气派雅致自不用提。
母亲多多暗示,心下已经选定了几家男儿,还特定携了姜娆过去拜见主母。
但姜娆的反应及时平淡,几乎连话也没有一句,平白浪费了机缘。
盛家大爷、二爷纷纷轮番敬酒贺寿,直到最后,盛家的嫡小姐才露了面。
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盛府女儿颇多,但上的了大台面的,唯有嫡系才可。
那女子面若桃花,一身锦绣,笑容极是美丽。
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姜娆望着她八面玲珑的姿态,心中倒没多少感触,这样门第的小姐,以后都是要嫁入名门,是以皆是修养培训极严苛的,盛家出了这样的妙人断是不足为奇。
此人正是盛筠的大夫人徐氏所出,芳名盛嫣然。
这短短的露面,便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很快就有各路人脉打探消息,跃跃欲试。
而找到姜家的人,也不在少数。
论起姿色,盛嫣然和姜娆旗鼓相当,不过是今日宴席的主角罢了,风头要高。
眼见那盛嫣然出尽了风头,姜娆却已经意兴阑珊。
她辞别了母亲,往后园散步。
后园乃盛家闺秀所居,并无男子。
鸟语花香,姜娆并没有目的,却在林间遇到一人。
那女子远看身量娇小,烟霞般的裙摆带着一丝隐隐的神秘,正认真的俯身摆弄着园子里的花草。
听到脚步声,那少女缓缓回头。
姜娆不由地一愣,该如何形容眼前少女的容貌?娇柔似水中莲花,清冷如九天寒月。
面相上来看,有些稚嫩,约莫不过十三岁上下,但眼神扫过来时,却带着慑人的冷清。
饶是姜娆已阅尽千帆,但如此的人儿,委实找不出来言语形容。
唯有冷清二字,能配得上她。
“你是谁?为何偷来此地,也没有声响。”少女说完,不屑一顾,转身便要走。
倒是姜娆哭笑不得,伸手将她拦住,“想来姑娘也是盛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