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古原依旧踞坐在地,他顺着我的手劲直了直身子,眉间却忽的抖了抖,勾起一连串的咳嗽,随即便放开了我的手。
“咳咳……晚儿你……咳咳……叫……梅雪进来。”
我一条腿麻木的毫无知觉,一只手刚刚从脱臼中恢复,另一只手再拉着他着实有些困难。
梅雪此刻却已经近身上前,看见古原的半身的鲜血窒了须臾,随即俯身将他扶了起来,意欲扶他至另一旁的瓷凳坐下。风古原双腿却仿佛重逾千斤,竟是一步都迈不出去。
“你……还撑得住么?”我亦是迈不出一步,徒然担心着他,却不能上前。
风古原嘴角轻轻勾了勾,狼狈地靠在梅雪肩头低声咳嗽,和神色间的轻松极不相符。
“我们此番是因为出其不意才赢得先机……咳咳咳咳……冀州辎重皆在城东,距此处不过尚有些许路程,但敌众我寡,恐有变,我们须得立刻离开这里。”
他雪白的衣襟,已经变作了干涸的暗红色,唯余锁骨处的伤口仍是湿漉漉的。他抬起头,神态自若,几句话亦是从容,仿佛无知无痛,那汩汩鲜血也不是他的。
“今晨我从西城来时探听得从昨夜,四城门已经关闭……而我们城外接应皆在东门处,如此一来,不是正好被重兵堵截?”
姒源袖手旁立,不赞同的出声,“擒贼擒王,如今贼王在我们手里,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他斜睨了古原一眼,视线中的嘲讽,引得梅雪投去凛冽的一瞥。
古原嘴角含着冷冷的笑,“冀州皇城内暗藏五百御林军,外城三千先锋营,军纪严明,从来直接听命于他——如今四城关闭城门,若内城御林军倾城出动……前日五十门神武大炮和五百连弩自庸和调回,此刻便藏匿在东城。以他的心思,自是已经布置好天罗地网等我们撞进去……”
救护队不过一百余人,随梅雪潜入城中的人也不过十来个人……之前只想到暗度陈仓,不便引人注意,如今却陷入敌众我寡的局面。
如何能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大炮?
我心头一沉,直视姒源,他愣了愣,随即偏过头去。
东城是下风口,这也是我们让援兵城守在东城门外的原因。本想依据地势,用倾城一色的药力控制整个冀州城,姒源却明显未曾发现东城驻兵。如今看来竟是我们将自己逼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只手扶额,忽然觉着窒闷无比。
“城东那片无人管的棚户,辎重过去,岂不是祸害百姓?”我咬着唇,有些底气不足,毕竟我下手并不弱于他们。一旁风羲和的惨状还在眼前,此物若散布全城……该是怎样一幅修罗场景?我用力按着额角……太阳穴突突跳的厉害,脑子里面拧成一团,已经无法思考。
“内城兵卫不足为惧,我们已经动了手脚。只是外城……还需要些时间。”
古原嘴角弧度更深,“晚儿,倘若你有一百门大炮在城东伏击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人马,另余五百只连弩,你会如何安排?”他低低咳嗽着,压低了声音,“贫民棚户,多数随意而建,杂乱无章,街不成街,巷无可为巷……”
“虽然东城萧索利于隐匿辎重,可百门铁炮也是不小的阵仗,倘若不将那里夷为平地……”我疑惑的望向一脸讳莫如深的风古原,“难道竟然是游击战术?”
推着大炮打游击?这未免太过荒唐!
“你刚刚说,还有五百连弩?”我忽然想起风古礼大张旗鼓的搜寻古原,想起他怀揣着那铁索和积翠阁园门钥匙遍布天下寻找亲弟的热切……这些,转移视线的作为,似是风羲和最擅长的。
“五十只连弩,顷刻间便可取百人性命,遑论五百只?铁炮怕是连炮弹都可以省去了!”
姒源挑起眉,面上闪过恍然,他再一次望向风古原,眼中闪过一丝不能言明的颜色。
姒源也是聪明人,稍作提示便已经完全明白。我们要提防的并非看似最有威胁的大炮,而是那些会从各处无声掠出的冷箭。
“那我们岂非处于被动挨打的处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东去便是送死,西退又……”温有方满面懊恼,捶胸顿足,“何必白白作孽……”
我扯住有方的袖子,打断他继续自我控诉,“如今战乱,冀州近日为作态收了不少流民,他们日间在城中谋生,大部分都以城东棚户为居,我们只需各自乔装混入便可,如今想来,幸好人数不多,救护队的人自有自保的屏障,大夫的幌子倒也方便了来去。”
思路已然清晰,心底焦虑依然未消,仿佛自方才开始,我便有些掩饰不住底气不足的心虚,“无论结果如何,午时之前我们必须自东门离开!”
冀州数北地,天寒,自腊月起,西北风便甚是猛烈,那些散下的倾城一色为晶状,辰时便会风化成粉,届时顺风而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散至城东,我们则必须在那之前离开。
姒源凝视了我半晌,继而转向风古原身边的梅雪。
“不知这探查连弩的重任却该由哪个来做?”
古原向姒源的方向侧了侧,一字一顿:“那就有劳太子了。”
☆、井中捞月,竹篮打水
宁静的殿外;一片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风羲和猛的转身;向殿外望去。十几个清一色的黑衣人迅速的向大殿围拢上来,而数以百众的侍卫军持着长矛;脚步有些凌乱;却也乌压压的散成一片,同黑衣人对峙不下。
“我早该想到,城中还有你的人。隐忍三年而不发,原儿果非常人啊……为父的小觑你了。”
“侯爷生性多疑,时机未到时,自然是要藏得深些。”
“当年放你离开,我便错了……”风羲和皱了皱眉,手指在太阳穴用力揉捻;“我父子二人联手,天下何愁不得?可惜,逆子终是逆子。你欲以卵击石,为父便顺了你的意吧。”
风古原嗤笑一声,仰面靠在墙上,四肢伸展开来。
“侯爷不问,为何古原要隐忍多年,此刻才出手么?”
风羲和神色一凝,顿住了揉捻的手指,额间褶皱更深。
“四年前,古原在北忘川清风谷得遇一奇人,侯爷可知此人是谁?”
“侯爷可还记得,古原那年拜大哥所赐,跌落山崖,险些丧命?我不过瞽目之人,在山野之中早就不辨东西,却如何会出现在那里?只可惜,大哥他求功心切,不曾察觉。晚儿那时在皇城失踪,世人便以为古原失了心智,漫无目的去寻人了么?”
“原来你那时的失魂落魄是装出来的。”风羲和紧闭双眼,皱紧眉头,殿外一片喊杀之声,仿佛已经令他忍无可忍。
“其时姜氏没落已不可逆,姬氏元气大伤,只余西陲姒氏可以与侯爷抗衡……却毕竟远水不及近火。”
“不想这三年北炎之地草寇兴盛,流寇不息,都是原儿你的手笔。方有那匪首自然也是原儿扶植的结果了?”
风羲和的声音有些发紧,我留意到他扶额的手背已经现出了青筋。
“此消彼长,世间万物不外如是。”
“风氏几百年的基业岂会毁在你这不肖子手中!原儿啊原儿,你就不曾想过,你设计的这一切,也许最终是属于你的?何必让天下落在两姓旁人手中?!”
“古原一生,唯一愿而已,侯爷不是早已窥透?”
风古原唇角含笑,神色温柔若水,将面庞转向我的方向,深意已尽在不言中。
“逆子——”
风羲和一声长啸,向古原再一次挥出长袖,带落身旁桌案上摆放的杯碗,迈出两步竟然踢倒了一旁的青花瓷凳。
风羲和扑倒在地,双手抱头,神色痛苦,猩红的眼中仿佛能滴出血来。
眼神已经迷蒙涣散。
“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百毒不侵!怎可能着了你的道?”
“本想提醒舅公再多看两眼这世间景色……此刻,怕是没机会了。”
我咬紧牙关,勉力扶着床柱拖着那条已经毫无知觉的右腿,向风古原靠过去。
“舅公百毒不侵好生厉害,不过晚儿劝舅公不要强行运功抵御,否则血行更快,无端加速药效,那可不好了。”
“不可能!”
风羲和凌空狠狠劈出一掌,可惜,只劈中了空气。
古原侧耳听到,忽然大笑起来,圆睁着灰瞳,面向风羲和。
“侯爷,黑暗的滋味如何?”
言罢,嘴角嘲讽的勾起,神色间却尽是难掩的落寞。
我心中大恸,用力握紧他的手,十指交缠不住的增加指间的力道。只见他仰起头,灰白的眼瞳茫然的转动,涣散的视线中缠绕着淡淡悲哀。
“当年侯爷从蓝思凤处得知蛮荒同蓝仲谋划袭击两藩,却只将重要部署调出,不惜以府中百余人命做饵。而作为盟友的姬氏,若非侯爷暗中做诡,东漓的消息营何等厉害,如何能毫无反击之力?只为令蓝仲卸去对冀州的警惕,只为达成侯爷对东漓富庶之地的觊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侯爷,古原一直谨遵教诲。”
风古原静默了须臾,再开口已转过话锋。
“我自凝翠口中得知侯爷所谓百毒不侵,其实非是不沾毒,不过是毒发后可自行运功散毒……只是散毒也颇非周折。”
“古原摸过云姨的尸身,霜痕常有缺损,自是抚摸造成,冰面的凹痕年久日深,自是因为时常有人会近身于冰床……不忌冰冷……咳咳咳……”
古原猛的咳嗽起来,呼吸紊乱急促。这人关于兀自强撑,从密室走出来已是极限,此番长篇大论,更是耗损太多元气。我懊恼的望着小腿上血淋淋的一把金针,竟全无一枚可用,用来互助他的心脉!
气愤不过,抢过他的话锋,语气抑制不住的气急败坏,“舅公虽无知,向晚却是医者,自然熟悉人体行血有快慢之分,舅公毒发之时,眼睛最先出现征兆,其后是耳后,颈间……只因此三处血行最快,也入毒最深。故而舅公运功散毒的时候,只需要在眼睛内毒为散去时再加一把便可……舅公却不明就里,竟以为是凝翠之前下手,先行除了密室……啧啧,不过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古原终是及时赶到……让舅公您迷了眼……”
“您所谓的百毒不侵,神功护体……唉,苗疆散毒之功,实为逆行筋络的运功心法,而毒发之时本是激发顺行的血脉,因此要反其道行之才能抵御……而在毒发于散毒相抵之时,不过是个脉络平衡的原理……力拔千斤的力士,他背负千斤之时便是一根稻草也可以将其压死……这些,舅公不会不明白。”
“不想晚儿心机竟也如此之深!”风羲和直起身去,侧着头,猩红的双目圆睁,视线已经完全涣散。
“舅公谬赞了……无奈舅公疑心太重,又谨慎得很,晚儿只能出此下策……那午夜幽昙您是见过的……形状为白色晶体,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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