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像是赵夫人:“……如今家中老太太平安康健,六个儿女懂事明理,夫主上进顾家,沈门赵氏叩谢天恩,不敢再有多求,只祈上苍垂怜,保佑沈家福泽绵延……”
几句知恩满足的话落在沈由仪耳朵里,像春风拂过心肝。他想起赵夫人这些年将偌大一个国公府打理得也算井井有条,不禁心下感触。拐过墙角,便走近了主院。
赵夫人祈祷完毕,正看着人撤去供桌,不想暗影里沈由仪突然走了进来。她不提防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咦”了一声,说道:“老爷怎的不声不响就走来了?”
沈由仪一笑:“回自己家还要大张旗鼓么?”
赵夫人半娇半嗔地扫了他一眼,关心到:“饿不饿?要不要垫补点东西?”
沈由仪点点头,进了偏厅,刚坐下,大丫鬟便端了茶来。赵夫人交代人去厨下做点小菜送来,正掀帘走进来,看见沈由仪将《淮南子》递给大丫鬟:“给三小姐送过去,说是大公子找来的。”
她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得逞笑意。
沈府的日子平静了好些天。赵夫人一举夺回沈由仪的宠爱,每日里言笑晏晏,见了谁都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谢姨娘、张姨娘都偷偷派人打听了。张姨娘倒是不动声色,也没说什么,只默默叹了一回这辈子自己大概都翻不出赵夫人的手掌心了。
谢姨娘年轻气盛,恨得在她自己院中咒骂讥讽:“她要不是成心的,我把头割下来!别人祝祷都只在自己心中默念罢了,偏她矫情,非得喧嚷得人听见!”
再不愤,两位姨娘也只得坐视赵夫人再次专宠。人家是正室夫人,专宠又怎样?这才是夫妻之情。
过了没几日,沈府姑奶奶沈夫人——她是沈由仪的妹妹,如今是平阳侯府的世子夫人,与王夫人差不多同时来沈府做客了。
若真要分个先后,沈夫人比王夫人早到了半个时辰。
说起来沈夫人是世子夫人,可只是面上好听。因为当年今上登基之前,平阳侯站错了队,是以新皇登基之后,他就不再得帝心,居着一个闲官,照常领俸禄罢了。
而世子又是一个纨绔子弟,不思进取,到现在身上一个功名也没有,还娶了一堆小老婆。
沈夫人回娘家,多数时候都是在老太太跟前哭诉:“他竟然偷我的首饰出去当。”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她自己亲生的女儿,怎会不心疼:“姑爷已然是这样了,他老子娘都说不听,又岂会听你的?你大哥明里暗里也没少给他们府里施压,奈何他们破罐子破摔不听劝哪。你一个女人,相夫教子,夫没指望了,那就教好孩子。”
沈夫人抹着眼泪又说:“如今家里境况难比从前,许多活计都要自己亲手做。”她将双手拿给老太太看:“日日都做到夜里三更。”
看着女儿受伤的手,老太太心疼难耐,又担心惹得女儿更伤心,只得劝道:“女红也是世间女子都要做的。”
说了好一会,沈夫人才止了眼泪,问了一句:“她怎么没来?”
这个“她”便是赵夫人。
沈夫人与赵夫人的关系颇为不善。
其实刚开始,两个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起码在沈夫人看来是如此。赵夫人刚刚嫁进沈府,见到沈夫人的做派才明白所谓千金小姐的体统是怎样的。
沈夫人娇养惯了,与赵夫人的生活习性便有许多出入。她也未多加考虑,遇着不一样的地方,直接就说出来了,哪里想到会伤害赵夫人敏感的心。
赵夫人一直就觉得沈夫人看不起自己这个大嫂,背地里没少掉眼泪。当着那么多丫头婆子的面,她怎么能嫌弃自己“褙子的颜色与裙子不合适……这白底缠纸的花瓶插腊梅才好看……”
也许最初沈夫人对这个寒门出身的大嫂是有些轻慢的,许多话才能那样不加考虑地说出来。可是她自以为说者无心。
后来她出嫁了,而夫家又渐渐没落。平阳侯府在如今的京师贵族圈里早已是日薄西山的代表。她与丈夫的关系也不甚和睦,好好一个公府千金没几年就被挫折得像发黄的玉兰。
而赵夫人却飞上枝头,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
两相对比,两个人的生活、地位恰似互换了一样。
沈夫人看着曾经样样都不如自己的大嫂如今样样都比自己强,甚至比自己还更像一个侯门公府的夫人,心下自然是酸的。
而赵夫人曾经受了沈夫人那么多气,她并不会因为小姑子现在的落魄而心生可怜,相反当日的委屈促使她一见了沈夫人就名利暗里各种炫耀,好几次呕得沈夫人回去以后哭了半夜。
日子总会令人明白。她终于发现沈府已经是赵夫人的沈府,而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儿,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到底是你大嫂,是如今府里的当家主母。”老太太拉着沈夫人,有些不忍地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做意气之争。你与她关系融洽,你大哥夹在中间也不为难。”
沈夫人垂着头,心里万千不愿:“母亲……”
“她可能是有事情绊住了。我刚好陪你过去看看你侄女们,她们今儿都在江芷的院里做活呢。你见了你大嫂别再说那些不好听的,两个人就笑开了。”说着,老太太拉起沈夫人往主院行去。
这当儿,王夫人恰好到了。她熟门熟路直接去了主院。赵夫人本来要去老太太那里见沈夫人,就因此耽搁了。
稀奇的是,王夫人居然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礼过来。她与赵夫人说了一箩筐如今赵甫知错改正的话,又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甫儿在家里缠得我没法,一心说想求娶江蓠。”
话刚落,王夫人赶紧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赵夫人的神色,又连忙补充到:“他是真的知错了,如今天天在家里念书,也不出门。我看他对江蓠也是一片真心,跪在地上给我和他老子说,非江蓠不娶。我这才……过来讨姑奶奶的意思。”
还没待赵夫人回话,王夫人讨好似的一笑:“姑奶奶放心,要是江蓠真的给了我们甫儿,我们一家还能薄待她?莫说甫儿,就是我们待她也绝对比待亲闺女还好……”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谁稀罕!”
赵夫人和王夫人被震得浑身一激灵,赶忙朝门边看,只见沈夫人搀着老太太走了进来。老太太双眉倒竖,怒容满面。
第29章 整个世界的恶意
赵甫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浓浓的恶意。
他恶狠狠地抓起桌上的酒壶,身子往椅子里一缩,双腿抖得似乎要飞起来。接着他猛得灌了一口酒,多余的酒汁顺着嘴角一路往下流。
他不过是求亲而已。天底下哪个女子不是等着男人来求亲的?自己看上沈江蓠不也说明沈江蓠有可被看上之处么?为什么搞得好像受了侮辱一般?
是的,从沈府上上下下每个人的态度,赵甫感受到自己的求亲对沈江蓠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妈的!”赵甫咒骂了一句,犹不解恨,索性将手中的酒壶一把摔在地上。细瓷的破空之声尚未来得及发出,便与坚硬地面相撞,发出霍啦啦的碎裂声。
赵甫正喃喃咒骂,王夫人听到动静已经赶了过来。
“我看你是皮又痒了,等你爹回来打不跳你!”王夫人也没好气,圆圆的身体结结实实靠在丫鬟身上,一手扶着胸口。旁边的丫鬟紧皱眉头,显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扶住她。
“你是嫌气不死我,是不是?”王夫人越说越伤心,在沈府受到的耻辱又一股脑地涌上来。
话说她本就是捏了一手心的汗才战战兢兢向赵夫人提出了赵甫求娶沈江蓠之意,若不是赵甫一力向她保证:“姨妈是我的亲姨妈,跟沈江蓠又没有血缘关系,自然是疼我的。”
不想,赵夫人尚未答话,沈府老太太与姑奶奶一齐走了进来。
现下回想起老太太的震怒,王夫人仍是胆战心惊。
老太太才五十开外,精神矍铄,骂起人来那叫一个气沉丹田,中气十足,以打蛇打七寸的方式句句直指王夫人痛处。
“听说你家赵甫刚刚从牢里出来?”
王夫人哑口无言。
“听说他还是为了抢头牌跟别人大打出手?”
王夫人的后背隐隐出了冷汗。
赵夫人从未见过老太太如此大动肝火,赶紧走到老太太身边,垂手侍立一旁,却连一句辩解的话也不敢说。
王夫人也赶紧站了起来,低着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就跟你直说了罢,我们家江蓠是沈府的嫡长女,是我的掌上明珠,将来能娶她的,人品、才学、门第、样貌,一样能不能缺,还得样样出挑。”
末了,老太太又补充了一句:“这四样里,你们家儿子有一样拿得出手么?”
一口老血梗在王夫人喉间,被堵得差点背过气去。
旁边的赵夫人脸色也不好看。
老太太转过去,对着赵夫人说:“我听你们老爷说了,篱丫头的亲事不用你操心。你当好这个家就是了,该赏的赏,该罚的罚,喂不熟的白眼狼,不如宰了吃肉。”
王夫人简直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赵夫人紫涨了面皮,恭恭敬敬答道:“老太太教训,媳妇记住了。”
“我们要去看看江蓠她们,你送了客也不必过来了,张罗晚饭去罢。”
沈夫人见嫂子受窘没脸,当众被老太太教训,一脸称心如意的表情,头都抬高了几分,居高临下地,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有劳大嫂。”
沈江蓠是晚上知道这件事的,用过饭,洗了澡,手中拿着把扇子在院子里乘凉。
她坐在凉床上,旁边放了挽春刚刚洗好的果子,大小丫鬟凑成一堆,哄她说故事。
“大小姐,上回说到黑衣侠客持剑四顾眉宇苍茫……”颂秋一跃而起,双手做剑,挽了个剑花。
“颂秋姐姐,侠客也兴翘着兰花指呀?许是还会绣花不成?”一众丫鬟笑成一团。
颂秋脸一红,赶紧收回兰花指:“黑衣之下就不能是女侠么?”
沈江蓠点点头,咂着嘴,戳了一把颂秋:“丫头猜对了……这回要说的正是飞檐走壁的女侠……”
一众丫鬟的眼睛都随着沈江蓠的手从左至右边,右边……怎么是奶娘?
奶娘哭丧着脸,奔上来嚎到:“我的大小姐啊……幸好有老太太给你做主啊……舅太太……”奶娘突然呸了一声:“她是哪门子的舅太太!黑了心的,想撺掇夫人把你说给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哟……”
颂秋立刻回头去看沈江蓠,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僵在半空。
大小丫头们骤然安静下来,奶娘的哭声显得尤为突兀。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就是赵甫么?大家这两天在热烈八卦的对象啊!说是八卦,其实当然少不了嘲讽。
沈江蓠一把扶起奶娘,直接问重点:“老太太拒绝了?”
奶娘抹着眼泪点头到:“老太太把太太她们都给教训了一通。”说到这里,奶娘又有两分得意:“我都打听清楚了,老太太说了,我们大小姐是她的掌上明珠,只嫁王公贵族……”
沈江蓠的双眉都拧到一起去了,什么“王公贵族”,这怎么可能是老太太说的话?于是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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