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萧栖迟驻守城外那晚。第一个找到他的是曾有天下第一才子之称的解桓。他状元出身,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说是天子之师也不为过。
可是他溜到萧栖迟的营帐,痛陈吏治弊端,再话锋一转,赞萧栖迟才智卓绝。自己此番前来,是恭请萧将军入京师。
到了朝会那日,萧栖迟仍是穿着一身盔甲,走上金殿。
他环视一圈,来的人有一多半。一、二品大员几乎都到了。果然如他所料,这些人手中拥有的太多,轻易是舍不下的。三、四品的也到了一多半。反倒是从四品以下的中层、基层官员们来得最少。
“请诸位来,是想商议登基大事。”萧栖迟的语气很柔和。他已经是最后的胜利者,他的一个轻笑都足以让人胆战心惊,又何必再摆出威严面孔?
“鄙人虽然向来不喜繁文缛节,但登基大事,也不可马虎。其仪式程序有劳礼部诸位费心。不用铺张,只要昭告天下即可。众位,可还有何建议?”
……
一阵难堪的沉默。
解桓走了出来,他作了一揖,恭敬道:“新皇登基是普天同庆的大事。陛下既不愿铺张浪费,微臣想多做些文章传扬天下,一来赞颂陛下功绩威仪;二来所费又不多……”
“呸!无耻小人!”
解桓的话被宋老太爷一声唾弃打断。他怒目圆睁,先是狠狠瞪了解桓一眼,立刻又望向萧栖迟:“你身为臣子,却犯上作乱,如今有何脸面公然谈论登基!老朽一生无所成,却也决不愿坐视你这等宵小之辈窃国弄权……”
变起仓促,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宋老太爷早已一头撞向殿中梁柱。
血溅七尺。众人呆立当场。
萧栖迟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站在金殿之上,巍然如山。他招手示意宫人将宋老太爷抬下去,吩咐到:“请太医医治。治不好就厚葬。”
他环视惊呆的众人一眼,说道:“若还有求死的,我便送他满门一起去地府汇合。”
言简而意深。
众人面面相觑,大殿上一时噤若寒蝉。
“看来诸位是没有意见的了。登基那日,西维有使团来观礼,礼部一并做好接待之事。”
众人退散之后,祁年留下来。他走近萧栖迟,压低了声音说道:“陆续又有十来名官吏自尽于家中。”
萧栖迟仔细听了,那些人有他从前认识的,也有未曾见过面的。那李冲他曾经听说过,年届五旬,是官场里有名的又臭又硬的御史。被他参到的人不少,可因为性子执拗,不善待人接物,不仅不为上司所喜,就连陛下明知他忠诚刚烈,也不肯特为照拂,加以重用。至死也只是个六品御史。
这些人,曾经为这个王朝鞠躬尽瘁,却从未得国士待之,而今却以国士相报。
如解桓之流,曾经高官厚禄,百姓敬仰。真到这王朝覆灭之际,掉转回头的却又以他们为先。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萧栖迟叹息一声:“唉,都厚葬罢。”
——————
登基仪式隆重是不必说的。萧栖迟祭祀天地之后,还登上皇宫高楼,与围观的百姓挥手致意。
人群拥挤在皇宫周围。近卫军守在宫门前,维持治安。众人抬头仰望,原来新帝是这样威风又俊朗的人物。
“听说陛下还不到三十哪……”
“成亲没?”
“自然是没有的。不知谁家姑娘这样好运,能进宫去做娘娘……”
“哎,那边那是谁?穿的衣裳怎么与咱们都不一样?”
“西维派来的使臣。”
“使臣是女的?”
“听说来的是西维的公主……”
清晰的说话声逐渐被嘈杂拥挤之声淹没。
登基大典之后,礼部又接了一项大活——陛下要立后。可这皇后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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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由仪蛰伏家中,不曾外出,却也不能不派人随时外出打探消息。新帝登基那日,沈府气氛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江蓠也就一直留在沈府没有回公主府。
一心求死的偏执已过,又听说皇室诸人被送去了城西行宫,都还活着。沈由仪也就慢慢想开了,以后不做官,不问朝堂是非。只留在家中修身养性。
又过了一些时日,宫中选宫女,礼部采办婚庆用品之事,闹得满京城风风雨雨。连躲在家中的沈由仪都知晓了。他站在桌案前,那句“悠然见南山”怎么也下不了笔,只得信手一扔,终是去看了看沈江蓠。
彼时沈江蓠正坐在窗前发呆。见沈由仪来,笑着倒了茶,亲自端过去。
沈由仪接了,满心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一口又一口抿着茶汤。
看得沈江蓠疑惑不解,明明这几日父亲已想通,怎的又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感觉到沈江蓠上上下下狐疑的目光,沈由仪这才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新帝要立后了。西维公主正住在皇宫。”
沈江蓠手中捧着茶盏,只觉指尖突然一阵刺痛,像是被烫了一般。她望了沈由仪一眼,又垂下头,看着茶面——那茶汤分明是不烫的,轻轻道:“他年纪不小,早该如此了。”
沈由仪从沈江蓠脸上一时看不出悲喜,便说了一句:“你莫忘记,你母亲毕竟是皇室公主。你身上也流着皇室的血,而他……”
“我明白。”
沈江蓠的眼睛清得如同夜下山泉。
作者有话要说:青槐妹纸这样接连偷雷,是要考验我道谢的功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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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写到国仇家恨的时候,总觉得危亡之际,人的气节,衬得男女之间的情爱好渺小。
写这一章,那些文人臣子,他们曾有过的际遇,面临权势生死的抉择,最终的后果,这些是让我自己最有感的。
萧栖迟一心杀敌的时候,却遭到皇帝猜忌,导致大军覆灭。
李冲、宋老太爷忠君爱国,却从未获得高官厚禄,而以死报国。他们是真正一心求死以明志的人。
沈由仪其实只是中间派。他伤痛于王朝的覆灭,他的以死相报只是一时的意气。
而解桓这类人,太聪明,大概是永远的人生赢家罢。王朝倒了,他这样的能臣却永远不会倒。
第86章 夜会
颂秋本来应该留在公主府看屋子的。可是沈江蓠与萧栖迟之间那点事情;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她却恰恰是知道的其中一个。
当新帝立后的消息传出来之后,而满京城的人又都信誓旦旦说新皇后必是西维公主。颂秋的一颗心就悬了起来。
这其中的逻辑并不难猜。萧栖迟之前并不是得势的朝中权贵,他能谋反成功,背后必有强大背景。如今和西维联姻,那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原来如此。
颂秋不敢说自己是去安慰沈江蓠的。虽然这么些年来;不难看出沈江蓠待下人都很好,但不知为什么;她内心深处始终怀有一丝畏惧与崇敬之感。她相信,无论什么坎,自家小姐都能迈过去。她去看看,只是因为这种时候,无论是谁,身边若有一个人陪着,总是会好过一点。
与沈由仪说完话,沈江蓠的表现一直都挺正常,还叫人准备了热水沐浴。她在水里足足泡了半个时辰,直到双手指尖变得松软泛白,才从浴盆里站了起来。
颂秋是这时候走进来的。她示意听琴和写意都出去,自己上来服侍沈江蓠换衣裳。
沈江蓠转过屏风,扬了扬声音:“你怎的来了?府中有事?”
颂秋怀里抱着斗篷,趋前帮沈江蓠披上,说道:“没有,府中无事。我就是过来看看小姐。”
沈江蓠瞥了她一眼:“有话直说就是,以前你伺候我时也没这样小心翼翼。”
颂秋一边帮沈江蓠整理长发,一边尴尬笑笑,期期艾艾道:“听说萧公子要立后了。”她仍是习惯称“萧公子”,似乎难以将从前见过的那个翩翩佳公子与当今圣上联系起来。
“他进城后可有来找过小姐,或者派人来过?公主府那边一直无人上门。”
沈江蓠心中如被凉水浸透。她本来隐隐期望萧栖迟的人是去了公主府,所以自己在这边一点消息也无。听颂秋这样说,才坐实自己的隐秘期待不过是妄想罢了。
她握紧了手,却故作轻松道:“满京城不都在说他要立西维公主为后么?一个是新帝,一个是公主,挺好,相配程度直逼奸夫和淫妇,真正天生一对。”说到后面,语气里还带了一丝轻快的冷嘲热讽。
颂秋听见这话,却不知是该着急,还是该笑。小姐如此说,必然是对萧公子心生怨恨。吃错嘛,那个女人不会呢?自己家里那个多瞄两眼水灵丫头,颂秋心里都能泛酸老半天。更何况小姐是遭遇了如此人生悲剧,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颂秋越想,越觉得沈江蓠可怜。这要搁自己身上,早寻死觅活闹开了——她成亲生娃之后,在泼辣妇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可怜小姐,这是有苦说不出啊……
“小姐,你要是心里不痛快,你就哭一场。憋着自己,更容易伤身。”
沈江蓠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是她自己,还是她假想出来的那个一直在自己身边的萧栖迟。好像只要自己落一滴泪,萧栖迟就会笑嘻嘻地跳出来,指着她的鼻尖取笑她:“你看,我早就知道你为本公子的风采倾倒……”
从胸腔到鼻尖,一阵强似一阵的酸楚,沈江蓠几乎控制不住。她飞快地扯了扯衣袖,垂着眼睛,说道:“你说话越来越颠三倒四了。我有什么要伤心的?我要伤心也只会伤心表哥皇位被夺,我的县主身份不保。”
那一点点不确定的情意都已经失去了,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连脸面、自尊都一同失去。
就算心若凌迟,也要咬紧牙关扛下来。
她伸出手搭在颂秋胳膊上:“我要回房休息了。你今夜就歇在这边罢。我许多时未曾出门,明日要去铺子里看看。”
话至此,沈江蓠不禁想为自己鼓掌叫好。情伤腐蚀心尖,自己竟不惧睹物伤情。
他,总归还要来钱庄的罢。他,将以何面目见自己?!
天色已经暗了。颂秋在前面领路,正伸手推门,二人同时听见右侧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又没风,什么东西搅得花草沙沙作响?
二人一起侧头望过去,那边一直到墙角,本是一大片花木,墙根处又有好几株玉兰。黑沉沉里,只觉得影影绰绰。
颂秋紧张地望了沈江蓠一眼,正要说话,不想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她一颗心都提起来,不禁两股战战,上下牙关直打架,连尖叫都不敢了。
声音又一阵一阵传来,花木摇摇晃晃摆动成一片。
沈江蓠也害怕了,赶忙去捞颂秋的手臂,想叫人,却见从花木丛中钻出一个人影。
月光下,那人慢慢直起身子,越来越高。一双眼睛直直望着沈江蓠,嘴角弯弯,满是笑意。
不是萧栖迟是谁?
沈江蓠突然整个人蹲了下去,一遍一遍地掐着胳膊。刚刚还祝他相爱一生,不举一生的想法突然全都崩塌了。只要他又这样笑嘻嘻地出现,她就可以平心静气地放手。
萧栖迟上前,像哄小孩子一般拉起沈江蓠,温柔说道:“怎么,见到我高兴得腿都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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