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怯怯的女娃,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生得一副寻常模样,眉尖微蹙、面带愁容。
男子在桌旁坐定,先自重重叹息一声,旋即闷声说道:“老板娘,先来一壶老酒!”
女娃迟疑片刻,在男子对面坐了,又下意识地挪了挪板凳,与男子恰成一个对角。
花秀云很快端上老酒,男子自斟自饮,看都不看那女娃一眼。女娃见状越发局促,低头拧着衣角,紧紧咬住嘴唇。
花秀云见了心中不忍,上前赔笑说道:“这位客官,空腹喝酒最是伤身,小店花生豆干都是齐备的,多少要些小菜下酒吧。再者说来,就算您不肚饿,您女儿年纪尚小,总要吃些东西啊。”
男子闻言低声苦笑:“女儿?若她当真是我女儿,只怕事情还好办些……”
春晓在帘后看得分明,不由暗暗纳罕。听男子的语气,对那女娃并非漠不关心,但看他的举止,却又颇有疏远之意,似乎恨不能将她就此撇下不管。
略一思忖,春晓悄悄唤花秀云过来,将一碗清粥递到她的手上:“花姐姐,我看那孩子甚是可怜,这粥也不值什么,你且拿去让她多少垫垫吧。”
花秀云端着清粥回来,女娃已然鼓起勇气,正向男子低声恳求:“舅父,如意不愿再拖累您,求您还是将我送回娘亲身边去吧……”
男子听了长叹一声,看向如意的眼中不觉多了一丝暖意:“傻孩子,我既将你接来,便是已经想好,要好生照顾与你。你娘现下病着,身边还带着你妹妹,又仅靠你爹爹留下的微薄积蓄生活,你若回去,日子岂非更加艰难……罢了,舅父知道,你在家中之时,父母对你也是疼爱得紧,这些时日跟着我,也当真委屈你了……”
说到此处,他向墙上的餐牌望望,温和问道:“如意,你想吃些什么?家常豆腐可好?”
花秀云适时端上清粥,笑着说道:“不急,不急,那豆腐就在后厨,又不会生出脚来跑掉,等姑娘慢慢想好,再点不迟。姑娘,先喝完粥暖暖身子吧。”
听她说得俏皮,男子不禁露出些许笑意,如意接过清粥喝了一口,向花秀云感激笑道:“多谢老板娘……”
她原本不过中人之姿,但这一笑之下,眉眼弯弯,唇角微翘,恰如春花初绽,倍添明媚。
花秀云不觉有些晃神,半晌才啧啧赞道:“客官,并非我有意逢迎,您这甥女倒也有些气度,将来兴许会嫁入大户人家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如意的神色瞬间暗淡下来,男子也收敛笑容,紧锁双眉,将杯中的老酒一口喝下。
花秀云被他们唬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嗫嚅着问道:“客官,你,你们这是怎么了?可是我说了什么错话么?”
男子又连着饮了两杯,这才叹息着说道:“老板娘,你有所不知,我这甥女生就不甚寻常,若要嫁人,只怕要颇费一番周折……”
春晓闻言一惊,不甚寻常?有什么不寻常会影响到这姑娘的终身大事?莫非她竟是石女不成?
正在思忖,如意已经抬起头来,平静地伸出双手,将手掌摊开。
下一刻,花秀云不由惊叫出声:“断掌?!而且,而且两只手都是?!”
她旋即掩住口唇,歉疚地望向如意,男子眉头皱得更紧,如意却轻轻点头:“正是。我本来与家人在一座小渔村居住,因了这断掌,到了待嫁之年却无人上门,后来爹爹身故,我娘便将我送到舅父身边,指望着换个大些的镇子,能帮我寻一门好亲事……”
她随即苦涩一笑:“别人家的女子,都是媒人登门说合,到了我这里,却是每每自己送上门去,人家还未必肯要……就在方才,舅父好不容易打听到一户人家乐意要断掌的女子,我们巴巴地寻了过去,谁知那人,那人却是个痴儿……”
说到此处,两行清泪顺着如意的脸庞蜿蜒而下,男子连连叹息,斟满酒杯,一饮而尽。
春晓心有戚戚,不由悲从中来。看这姑娘的模样举止,显然并未罹患先天愚型之类的疾病,而是生有通贯掌的正常人。然而莫说是在资讯并不发达的古代,即便是在现代,对此持有偏见的人也为数不少,正如所谓的“剩女”,纵然聪颖美貌,纵然自强自立,但当嫁未嫁,也逃不过众人的议论指点,苦楚自知。
伶牙俐齿如花秀云,此时也不免没了章法,春晓见她只知讪讪站着,四下看看,从窗台角落的木匣中找出一只精巧的拨浪鼓,轻轻摇了几下,发出“隆咚隆咚”的声响。
花秀云听到响动,周身猛然一震,旋即快步奔到门边,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好死不死地拿它作甚?!还不快放回去呢!”
她的神情颇为激动,说话时圆睁双眼、嘴唇微颤,面色却变得煞白,春晓唬得忙将拨浪鼓放回,定了定神,压低声音说道:“抱歉,花姐姐,我,我并非有意……”
花秀云回过神来,稍稍愣怔一下,苦笑说道:“不不,没什么……”
转头看去,男子和如意正向这边好奇张望,花秀云急忙轻轻推了春晓一下,低声说道:“你不是不愿见人么,先去厨房躲躲罢。”
春晓点了点头,想起如意,又轻声补上一句:“花姐姐,我给他们做一道笋片火腿吧,清口暖心,最是适宜……”
笋片火腿上桌之后,花秀云依照春晓所说,微微笑道:“这笋片滑爽脆嫩,火腿绵密清香,配着上好的汤头,清口暖心,竟是最能安慰人的,二位请尝尝看。”
男子夹起一块笋片吃了,又尝了一片火腿,连连点头,如意怔怔望着面前汤色洁白的菜肴,良久才夹起一些放入口中,尝到其中丰厚滋味,当真觉出些许温暖安慰,不觉潸然泪下。
吃过饭食,男子结算账目,带着如意告辞而去。走到门口,如意停下脚步,向后堂略张了张,却只是向着花秀云微笑说道:“老板娘,今日多谢您的关照,若是有缘,咱们日后再见……”
他们走后,花秀云在桌旁颓然坐倒,久久不语。
望着她骤然变得有些凄苦的背影,春晓心中迷惑,正要上前询问,苏子恒却在身后轻咳一声,沉声说道:“春晓姑娘,那些伤心往事,还是不要再提了罢……”
说完,他踯躅而去,神情甚是凝重,春晓思忖半晌不得要领,眼见着天色将黑,想着店里不会再有客人,便仍用布巾遮住容颜,跟苏子恒简单交待两句,直奔春华现下居住的木屋而去。
隐身在木屋附近的树影之中,春晓等了两刻,果然见到春华提着竹篓走了出来。
她悄悄跟在弟弟身后,一路走到前日经过的那片河滩之前。
春华选定一块区域站定,屏气凝神,飞快地伸手入水,片刻之间,已经抓到了四五只泥鳅,反手扔进竹篓之中。
春晓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在现代时,她有次随同事下乡游玩,也曾亲手抓过泥鳅,当时也是夜晚,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带齐了捕捉泥鳅的各类器具,以及用来照明的led电筒。动手之前,当地老乡特地传授了抓泥鳅的要领,告诉他们要考虑到水波折射的影响,偏近泥鳅身体上方一点下手。尽管如此,由于泥鳅通体溜滑,他们那次仍是收获寥寥,无非是大家外出散心,多些乐趣罢了。
而这晚天气阴沉,春华仅用徒手捕捉,却几乎每击必中,若说只是运气使然,似乎太过牵强……
正在惊疑,春华已经直起腰身,他并不回头,只是一边蹚水向前,一边低声说道:“那边的姐姐,请你出来说话吧。”
春晓闻言又是一惊,思忖片刻,硬着头皮钻出荒草,嗫嚅着问道:“你,你是何时发觉的?”
春华又闪电般出手,顺利抓到两只泥鳅,这才轻声答道:“你在树下之时,我便已经看到你了。”
春晓心中一动,欣喜问道:“春华,你,你已经想起我了,是不是?”
春华回转身体望着春晓,四目相接,春晓刚刚泛起热力的心,又蓦地冷了下去。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当中,没有喜悦、没有牵挂,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第七十九章 世外高人
春华望定春晓,皱眉说道:“什么';春华';,你在唤谁?那日我便觉得你甚是古怪,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三番五次来寻我呢?”
他口气平淡,疏离中尚带有一些敌意,春晓心中难过,忍耐半晌,低声答道:“没什么,小弟,我并非歹人,只是,只是你像极了我的堂弟,我又与他失散多年,对他甚为牵挂,故此总想多看你几眼罢了……”
春华听了眉头微皱,虽然心中仍有猜疑,但见春晓神情凄楚,却又不好再说什么,正在迟疑,春晓已经回转了心思,勉强笑道:“雨顺弟弟,你,你每晚都会出来抓泥鳅么?”
春华轻轻点头:“是啊,现下正是抓泥鳅的季节,爹爹又极爱吃此物,而且爹爹说了,这也是对我的一种试炼……”
春晓闻言一怔:“试炼?这话怎么说?”
春华正要回答,却不知听到什么,急忙低低“嘘”了一声,又侧耳静听片刻,忽然飞速转身,伸手入水,捉了两条肥美泥鳅出来,展颜笑道:“今晚运气真好,这两只比近几日抓到的那些都要大呢……”
春晓此时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依靠耳力来抓泥鳅的?”
春华将手中的泥鳅放进竹篓,随口答道:“是啊,爹爹说了,习武之人,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且耳不练不聪,眼不练不明,白天练习眼力,夜间自然便要练习耳力了。”
听他句句不离爹爹,春晓不觉露出苦涩笑意:“原来如此……雨顺弟弟,你爹爹的武艺很高强么?你那日不是说,他平素以拾荒为生?”
春华连连点头,颇为得意地说道:“那是当然,我爹爹现下虽以拾荒为生,但拳法剑术无一不通,还时常教我研习兵法呢。”
他的语气旋即转为低沉:“只是,只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如今耳力不好,与旁人说话时,只能用心看人的口型……”
听到“兵法”二字,春晓心中惶惑,正要细问,春华忽然抓住她的手臂,一边向旁推去,一边低声说道:“我爹爹来了,他素来不喜我与外人讲话,你快去那边躲躲罢。”
春晓还未及反应,已经被春华推到荒草丛中,她只得就势蹲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果然,片刻之后,那日见过的拾荒老人远远走来,向春华朗声笑道:“顺儿,今日收获如何?”
春华怀抱竹篓送到老人面前,微笑说道:“爹爹请看,这些泥鳅足够两日的酒菜了罢。”
老人低头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不过出来半个时辰,便已捉了这些,看来你的耳力的确长进了许多……好,也时候教你些新本事了,自明日起,你就随我去林中学习骑射吧。”
春华闻言大喜:“真的?太好了!这几日我总在家中练习步法,来来去去不过那样几招,委实无趣得紧呢。”
话一出口,老人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春华自知失言,急忙放下竹篓端正站好,歉然说道:“爹爹,我,我并非……”
老人并不理会,只是淡淡地伸出一只手臂:“过来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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