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抱住翠娘狠狠亲了一口:“娘子!你可真是我的宝贝啊!明日你就跟娘献策去!”
两口子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北屋边的鸡笼里就传来公鸡喔喔的叫声。
一时,天色大亮,杨家众人纷纷起床。
杨家算是村里房子比较多的人家,一个不小的院子,正中坐南朝北三间正房,堂屋左边的厢房是杨母的卧室,右边厢房按乡俗给长子大光两口子住。
西屋四间,二光夫妇住一间,三光和杨桃各住一间,余下一间空着,留做客房之用。
北屋两大间,里面全是一屯一屯的粮食,北屋山墙边,连着牛屋,猪圈,鸡舍,前几年杨家还喂过羊,如今羊圈已然破败,索性就做了鸭舍。
所有的房间都是青砖造就,院子当中有棵百年老槐树,粗大到一个人抱不过来,每到夏天就将阴凉洒遍整个院子,房檐下,挂着一大串一大串的咸鱼和干辣椒,愈发显出一派殷实人家的富足景象来。
何氏天不亮就起了床,匆匆穿上棉袍,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丈夫和女儿,蹑手蹑脚带上了房门,自去厨下准备早饭。
等全家人都起来之后,何氏的早饭已经端上了桌。
庄户人家,早饭也简单,就是一大锅白面馍馍,一锅豇豆稀饭,还有几样家常咸菜。
早饭桌上,杨母看了看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笑道:“今天怕是还要下大雪啊!”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麦子必是好收成!”大光一边将馍馍撕成小块泡稀饭,一边答娘的话。
何氏见丈夫高兴,也凑趣道:“大光!明年腾一块地出来种荞麦吧!那是个好东西,性凉,又败火!”
杨母瞪了何氏一眼:“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得什么!莫非你男人没脑子不成?还要你给他当家!”
何氏低下头,小声答了一句:“是!”就不说话了。
“二光!这稀饭里都没豆子了,干脆,把我这碗给你得了!”翠娘一见大嫂吃瘪,立刻便要在婆婆面前显摆自己的贤惠。
果然,杨母满意地指着翠娘道:“瞧瞧!这才是个媳妇的样儿!”
吃过早饭,大光上山砍柴,二光还去镇上的酱坊卖豆豉酱,三光照旧去他的学堂。
杨桃饭碗一搁,就跑到厨房的山墙便抽了一抱柴禾抱进堂屋:娘!冷死了!快引火!
翠娘拿出火折晃亮,把柴禾点了,婆媳母女三人又烤起火来。
“哎!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连个鞋底都纳不好了!”杨母颓丧地将手中的鞋底扔到一边:“这以后啊!就指着你们给我做鞋穿了!”
“婆婆放心!有我在,哪里能让您赤脚走路!”翠娘拾起鞋底,放在一边的杌凳上。
“恩!你大嫂天天做饭洗衣裳,你又要添孩子了!桃儿一个人,还要做她三哥和自个的鞋,还是等明年开春,老三媳妇进门以后再说吧!”
“翠娘眼珠转了两转,立刻接过话茬:“说起来,那金家,可是没儿子呢!”
杨母笑道:“正是呢!将来光儿至少能分到一半金家家产,你公公活着的时候订下的这头亲事,可真是咱们杨家的福气!”
“可是,婆婆有没有想过,要是把三弟入赘到金家,那金家所有的银子不都是三弟的了?”
杨母听了,不禁一怔,仔细想了想,可不是这个理儿吗!要是把小儿子送给金家做倒插门女婿,那不就是金家的一家之主了?
翠娘见婆婆被她说动了心,心下不禁暗暗欢喜。
杨母看着翠娘腆起的大肚子,忽然又想:“大光生的丫头,那何氏生玉姐的时候难产,以后能不能再生都难说,万一翠娘再生不到儿子,那老杨家可就指望三光传宗接代了!”
又想:“儿子要是做了金家的倒插门女婿,就只能在金家供养岳父岳母,金家的钱还是金家的,只能贴补点银子给自己。
可要是把那金家小姐娶了过来,立刻就能带来大笔嫁妆!且日后还能分到一大笔家产,那可都是杨家的钱呀!
算盘打到这里,她咳嗽了一声:“翠娘!按说,你是为你小叔子打算没错,可是,你公公临终前有交代,说是杨家几辈子都没出个读书人,叫我一定让三光发奋读书,日后好光宗耀祖,他可是咱们杨家的心尖子,命根子!哪能把他入赘到别人家呢!
翠娘见婆婆明明心思活络了,临了却又脱了钩,心里暗恨,尤其是那句:“他可是咱们杨家的心尖子,命根子!”更是令她不爽,可嘴上也只得笑嘻嘻说了句:“婆婆顾虑得很是!倒是媳妇想错了!”
“我的儿,你这也是为你小叔子好,我岂有不知道的理!”
翠娘见一计不成,眼珠连转,又生一计:婆婆!当年杨金两家定下这门婚事,下聘之时,给的是什么聘礼?“
杨母回忆道:“那时候家境贫寒,只有十来亩薄地,金家的光景比咱们家还要差,哪里还讲究什么聘礼,就一块青玉佩!”
“如今金家阔了,咱们家虽然小康,可比起他们家来还是差远了,这娶亲的水礼,到底该怎么置办好呢?”翠娘问。
杨母怔了怔,滁州地方风俗,娶亲之时,男家必备水礼,即便是再穷的人家,也要借银子备办齐十六色礼品,其中,整猪和整羊是必不可少的。
富贵人家娶媳妇,那水礼的名目就更多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什么都有,总之,水礼越丰盛,越能显出风光与面子来。
想到这里,杨母便说:“咱们寻常人家,金珠绫罗也就罢了,可那整猪整羊,是非办不可的!”
“可是娘,那样办起来,起码要花费十几两银子,那可是咱们一大家子半年的吃穿用度啊!况且如此备办了,金家还是瞧不上眼,岂不出力不讨好?”
“那依你说,如何办是好?”杨母一听,深觉有理,忙问翠娘。
翠娘抿嘴一笑:“干脆你就跟媒人说,你寡妇失业的带大三个儿子不容易,家中实在没有积蓄,办不起水礼,问亲家老爷该如何是好,是否能将婚期延后!”
“婚期延后?那金家万一怒了起来,岂不是鸡飞蛋打吗?”
翠娘摇了摇头,笃定地说:“绝对不会,当年金家贫寒的时候,公公也周济过他们,那金家老爷本就该资助咱们,如今只是叫他不要水礼,他定会愿意,再说那点水礼,对咱们来说是大数目,对金家来说,恐怕就是毛毛雨罢了!”
杨母想到那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实在肉痛,便笑:“我的儿,还是你为人机灵,你大嫂若是及得上你一个零儿,便好了。”
翠娘心中得意,嘴上却说:“婆婆这是什么话,大嫂持家勤俭,昨晚二光还骂我,说我给大嫂提鞋儿都不配呢!”
“呸!这个天杀的乌鸦嘴,你等我去说他!”杨母拍着翠娘的手背安慰。
☆、4婚礼
娘,这柿饼是江南特产,甜得很,您尝尝。金老爷坐在母亲的卧榻边,指着床边花梨木高几上的一大碟柿饼劝道。
金老太太侧卧在塌上,一个丫头给她捶着腿,脸罩寒霜,哼了一声:“再甜的柿饼,我也吃不下!”
“娘有什么愁肠,说给儿子听听!”金老爷急忙赔笑。
“奔月丫头就要出嫁了,我舍不得孙女儿不行么!”
金老爷笑道:“原来娘是为这个,俗话说的好,“女大不中留”,奔月十八岁了,这岁数已经到了山梁上了,不嫁是不行了!”
金老太太冷笑:“你也不看看她嫁得那叫什么人家!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娘!杨家虽不富裕,可也是小康之家,光景殷实,杨大哥在世的时候,与我交情非比寻常,这门婚事,叫儿子如何狠得下心赖掉!若果真毁了婚约,岂不叫亲朋故旧齿冷吗?”
“娘说的,倒不是那日月光景,奔月虽然自幼娇养,可也是个守得住贫,耐得着富的好丫头,我是说她那婆婆,当年我见过,那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金老爷低声道:“那亲家母虽然性子倔强,可对自己的媳妇想来不会多方刁难,娘多虑了!”
他这一说,金老太太更怒:“别的且不去说他,就说前儿你跟媒婆说不要水礼之事,就丢尽了我金家的脸面!”
“娘!那杨家寡妇失业的着实不容易,我也是看在死去的杨大哥份上——”
金老太太厉声道:“说来说去,你便是要将女儿推入火坑不管了!你只想着杨家艰难,全然不顾自己女儿的脸面,你这般倒贴嫁妆将女儿送给杨家,人家便会待她如珠似宝吗?错了!人家只会轻贱她!瞧不起她!”
金老爷见母亲发怒,不敢接口,只是一声不吭。
金老太太虽然强烈反对,可金老爷才是一家之主,俗话说:夫死从子!” 他认定的事情,老娘也是无法改变。
于是,整个年季,金家上上下下都在为大小姐出阁之事忙碌不已。
正月初八是个好日子,连绵的雨雪在这一天戛然而止,久未露头的太阳此刻正将它暖融融的光辉洒向大地。
杨家迎亲的队伍一大早就到了金府门前。
乌山村的风俗,娶媳妇一般都是牵了一头小毛驴,在毛驴身上披红挂彩,让新娘子头顶红盖头,由男方迎亲的队伍簇拥着吹吹打打一路行到男家。
杨母原也想着牵头毛驴去迎亲,却被三光的二叔给劝住了。
杨家二叔哭笑不得地对寡嫂说:“那金家乃是滁州城的富户,来往人家都是坐轿子的,你便是不顾金家的体面,也要想想三光的面子!”
杨母这才想到,儿子也是个读书人,将来还要靠金家亲友提携,今日若出了丑,将来实在没法见那些岳父家的亲友。
这才掏出二两银子,让娘家弟弟周三跑到滁州城里雇了顶红绸布做的大花轿。
闺房中,金夫人抹着眼泪,拉着女儿的手:“娘本想陪两个丫头过去,可你爹说杨家不比咱们家,养不起那么多闲人,只许陪一个,实在委屈你了!”
又转头对陪嫁丫头春娇说:“你自幼在小姐身边伺候,我让你跟着去是信得过你,你可记住了!”
春娇忙道:“夫人放心,奴婢定会尽心竭力的服侍!”
正说话间,有人来报:“老太太来了!”
母女急忙起身迎出门外。
金老太太进屋坐下,丫头要接过她的拐杖,她紧握着不松手;口里只道:“奔月,祖母有几句要紧话儿,要嘱咐你,你可听仔细了!”
“祖母请说,孙女听着呢!”
金老太太凝视了孙女,一字一顿:“你爹爹平日教你的那些三从四德的道理,也不能说有错,可是这三从四德,也要看对什么人讲,若是遇到了那蛮横之人,再去以礼法相待,我的儿!那便不是贤妇,而是愚妇了!”
一席话说得奔月暗暗点头,钦佩不已,觉得这位老太太见识实在不凡,若是搁在现代,定是个成功的女强人形象。
她上前攥住了金老夫人的手:“祖母放心!孙女记下了!总之,那杨家若好还罢,若不好,孙女也决不至于受人欺凌而毫无还手之力!”
金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孩儿,你只需记住,有些东西,是男人们瞎编出来专门折腾折磨咱们女人的,就对了!”
一边的金夫人不安地叫了声:“婆婆——”
金老太太盯了媳妇一眼,看得金夫人浑身一凛,慢慢低下了头,半晌,金老夫人才叹道:“奔月她娘!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