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露出个了然的轻笑,放下挎在胳膊上的包袱,叫人去备辇架,又指挥宫女们替魏黎春梳妆更衣,趁着这个空当,自己亲自去了趟御膳房,装了满满一食盒太子爱吃的点心,末了还没忘记跟那个保管酸枣糕的宫女要了一匣来。
魏黎春坐在辇架上,瞧她左手包袱右手食盒,抿唇笑道:“如今你做事越发的周全了,不像黄婵,永远都长不大一般,满身的孩子气。”
“奴婢粗笨愚钝,当不得娘娘夸。”朱瑾谦虚得福了福身,想到黄婵,又笑道:“前几日挨了皇上一巴掌,委屈的哭了大半夜,眼睛肿的倒比腮帮子还厉害,窝在房里三四天了,还不敢出来见人。”
顿了顿,她瞧了魏黎春一眼,又说道:“皇上性子虽冷淡,却从未对宫人动粗过,那日在气头上,这才没个轻重,今个一早还问奴婢‘怎地这几日都是你当值,倒没瞧见那个毛毛躁躁的黄婵。’呢,想必心里内疚得紧。”
“打人一巴掌,再给颗枣子,倒让你们感恩戴德,真真是好手段。”魏黎春哼了声,往后一仰,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朱瑾见状便没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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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大驾光临,臣未能远迎,还望娘娘恕罪。”
魏黎春在摘星楼的花厅里用了两盏茶,陌尘才姗姗来迟,睡意朦胧且又衣衫不整,跪地行礼时,束腰的玉带“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外袍随动作敞露开来,露出里边雪白的中衣。
手指摁在盖碗上,轻轻的拨弄着上面的浮沫,她低垂着眼睛,笑道:“国师大人这般魅惑本宫,莫不是想做本宫的面首?”
“娘娘说笑了,臣哪敢跟皇上抢人。”陌尘将地上的玉带捡起来,不慌不忙的束紧衣裳,然后坐到魏黎春下首,抱怨道:“臣是夜猫子,五更睡,晌午起,清梦被扰委实痛苦万分,若不是要紧的大事,娘娘您以后还是午膳后再过来罢。”
“本宫没有早朝前过来,就已手下留情了。”魏黎春哼了一声,端着盖碗正要饮茶,却被陌尘抬手拦了下来:“浓茶易使胎动加速,虽说娘娘腹中胎儿尚未成型,但总要提防着些才好。”
待字闺中时,魏黎春并不爱这个,起居只用清水,奈何宫里人人嗜茶,多年之后,她竟也渐渐习惯了,只是太医并未禁止,当年怀太子时亦没有戒掉,现下被陌尘如此一说,不禁有些后怕,连忙搁了盖碗。
见她脸都吓白了,陌尘讪笑道:“倒也没那么严重……”
娘娘双身子的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这个国师着实不着调了些。朱瑾抚着魏黎春后背,帮她顺气,嘴里圆场道:“娘娘不必担忧,以后不用了便是,回头奴婢就叫人将长春宫的茶叶都收起来。”
当年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还被太后唤去侍疾,不也照样将太子生下来了?陌尘随口而出的一句话,竟让自己心跳骤然加速,腹中龙胎虽重要,可未免紧张过头了些。魏黎春深吸了口气,笑道:“多谢国师提醒,本宫注意些便是。”
陌尘看向朱瑾手中的包袱与食盒,转移话题道:“娘娘可是来瞧太子的?”
魏黎春点了点头,说道:“太子闹腾的可厉害?”
话刚问出口,自己就先扶额笑了:“必定是闹腾的很厉害,不然国师又岂会五更天才能安眠。”
“这只是臣的习惯罢了,与太子殿下无关。”陌尘起身,在前引路道:“到底母子连心,臣说再多,恐怕娘娘也未必相信,还是随臣亲去瞧瞧才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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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陌尘在摘星楼里上下前后左右的拐了无数道弯,见他数次转动机关卸去防御,头晕眼花之余,魏黎春又颇觉欣慰:“原还担心狗急跳墙这出戏会波及到太子,现下本宫倒是放心了。”
陌尘得意道:“臣手里的人,只有臣能伤的到,至于旁的人,想都不用想。”
说话间,来到一处独门独栋的楼宇前,陌尘没有开门,只将上面的气窗打开,随即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魏黎春。
魏黎春凑到气窗前,抬眼往里看去,堪比长春宫寝殿的偌大房间里,除了堆积如山的书籍外,再无旁的物什,太子赤脚散发的歪坐在墙根,手里捧着本线装的古籍,眼神空洞而又迷茫。
魏黎春低斥道:“怎地没有桌椅板凳,这样坐在地上,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陌尘笑道:“上好的木地板,下面又烧着地龙,坐在地上可比桌椅板凳舒服多了。”
“哗啦”,太子抬手翻过一页。
本以为他在发呆,不料却真的在认真阅读,魏黎春诧异的转过身,满脸疑惑的问道:“他竟不哭不闹还如此温顺听话,你是怎么办到的?”
“臣一将太子带回摘星楼,便关在此处,不让人与他接触,一概饭食也是通过小窗送进去。哭闹都是与人看的,若无人可看,哭闹便无用,自然也就不会哭闹。”逐月端了张锦杌过来,陌尘接过来,摆到魏黎春面前,又笑着解释道:“无人可叙话,又无景致可观赏,除了发呆,便只能去啃那些厚重的道书。”
他退后几步,很是欠揍的补充道:“人虽说比动物聪明,可到底也是从动物过来的,日日重复同样的事儿,天长日久的,便成习惯了。不说修仙炼丹,便是臣每日喂太子猪食,且叫他四肢着地舔食,过上个三五年,纵使将他放出来,他也会与猪仔无异。”
“竟敢这样对太子,你好大的胆子!”魏黎春一下站了起来,身后锦杌被带翻在地,咕噜噜的滚出好远。
“娘娘息怒。”陌尘小跑着将锦杌捡回来,放到魏黎春身边,笑着说道:“臣不过是打个比方,好让娘娘能明白臣教育太子殿下的法子罢了,臣还想要这条小命呢,哪里敢如此对待太子殿下。”
魏黎春坐了下去,冷声道:“本宫是想太子能变得懂事些,但并非想让他变成个傻子,你给本宫拿捏好分寸,否则本宫不会放过你。”
陌尘点头应道:“娘娘信任臣,这才将太子殿下交到臣手里,臣自然不会让娘娘失望。”
“你知道便好。”魏黎春看了眼朱瑾,说道:“好不容易能有些长进,若是本宫现下见了他,让他以为有了指望,只怕先前这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将东西交给国师罢,本宫就先不见了。”
“逐月。”陌尘喊了一声,逐月面无表情的走上前,从朱瑾手里接过东西,然后打开侧门的小窗,一股脑的丢了进去,然后“啪啦”一声,又将小窗关上,退回到陌尘身后。
魏黎春瞥了她一眼,嗤道:“国师的这个侍女,倒是有趣得紧。”
“一天到晚板着张死人脸,哪里有趣?”因为先前送错药的事儿,魏黎春想必记恨着逐月,陌尘满脸堆笑,故作无奈道:“虽然无趣了些,但好歹是家里派来保护臣的,否则臣定会忍痛割爱,让她去伺候娘娘。”
“国师大人的侍女,本宫可消受不起,你自己留着罢。”魏黎春搭着朱瑾的手站起来,说道:“起驾回宫。”
第42章
新年这日一大早,大内总管王福全带人来给魏黎春行礼,发过赏钱后,魏黎春公布了即将放一批宫人回乡的大赦消息,阖宫上下不论年龄职位,得主子允许后皆可申请,长春宫管事姑姑朱瑾会酌情考虑,名单将与恩科放榜同一日公示。
此举无异于死水中丢进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一扫因娴妃殁了而一直盘旋不去的压抑气氛,众人欣喜之余,又唯恐自己选不上,心思免不得要活泛起来,既要讨得上头主子的恩典,又要走动着四处周旋,还不能办砸了手上的差事,一时间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依照前朝旧例,逢新皇登基方有恩科与大赦,魏黎春如此效仿,皇上不吭声,朝臣自然不会反对,民间那些口诛笔伐的士子,也因得了惠利而三缄其口,宫里的妃子惯会见风使舵,晚间的家宴上不免为此将她一顿好夸。
“你们既将本宫比作菩萨,那本宫便再慈悲些,也不枉大家姐妹一场。”魏黎春抿了口浓汤,把玩着手里的汤匙,笑道:“皇上的妃嫔,但凡不曾侍寝过的,倘若愿意出宫的,知会本宫一声,也可出宫去。”
话音刚落,乐师的琵琶便了音节,舞姬们一时摸不到头脑,动作便没有了方才的整齐,魏黎春挥挥手,将她们都打发下去,又笑眯眯的将价码增加了一些:“出宫的人,本宫会责令宗人府消掉玉牒上的名字,好让你们婚嫁自由,而且本宫还会陪送一笔不菲的嫁妆。”
素日里你来我往的都是些上了品级的妃子,低位份的那些人不得传召,哪里敢乱走,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只怕等不到被临幸那天就丢了性命,因此也就逢年过节才能露个面,且得端着十二分的小心,头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喘,战战兢兢得熬着,听到这番话,她们瞬间惊得变了脸色,身~子晃悠了几下,一副要抽过去的样子。
魏黎春轻飘飘的斜了几眼,本想着顶着骂名也要将碍事的人都打发出去,从此眼不见心不烦,落得个清净自在,原是方才瞧见静嫔时临时起的意,未与任何人商议,结果倒将小金后给忘在了脑后。昔日岳临柟为了小金后不肯选秀,她不想因此落得个善妒的恶名,便从世家里选了些适龄女子进宫来充实掖庭,往日不曾留意,今个一看,禁不住暗自冷笑,小金后真真是“好眼光”,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放不放出去又有何区别?只怕黄婵那种没脑子的都能一指头摁死两个。
奈何开弓没有回头箭,便是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便又说道:“事关终身大事与家族荣耀,你们恐怕拿不了主意,趁着年下家眷进宫的机会,与家里人好生商议一番,再决定不迟。”
若是皇帝驾崩,遣散先皇嫔妃那倒无可厚非,只是眼下皇上正当旺年,魏黎春如此行径,未免飞扬跋扈过头了些,然而她掌管着朝政,魏家权势如日中天,膝下皇子是东宫,肚子里又新怀上一个,且皇上整日待在长春宫,不曾召过其他任何一个嫔妃侍寝,竟由着她独霸后宫,谁能奈何得了?这种时候当躲着皇上才是,否则若是真的被他瞧上,得到的可不是荣宠,而是灭顶之灾。
齐妃撇了撇嘴角,缓缓的转动着手中的佛珠,悲天悯人的希望那些妄图送女儿进来光耀门楣的人家能识趣一些。自打那日香雪园皇上抱着醉酒的皇贵妃离开后,她便悟了,之后便开始跟着太后吃斋念佛,彻底放弃了与魏黎春争宠的打算。
除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有如齐妃这般淡定的,亦有静嫔那般惊讶的捂住嘴巴眼睛咕噜乱转的,亦有一脸茫然回不过神来的,总之再没谁对宴席上的美酒佳肴感兴趣,魏黎春耐心的将眼前滋补的羹汤喝完,用丝帕拭干净唇角,这才搭着朱瑾的手起身,说道:“昨个守岁一夜未睡,白日里又忙活了一整天,现下实在支撑不住,本宫就先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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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春宫时,许乾泽已等候在那里,见魏黎春从辇架上下来,连忙迎上来,“扑通”一声跪到雪地里:“臣请皇贵妃娘娘安。”
“起来罢。”魏黎春绕过他,径直往寝殿走去。
许乾泽连忙爬起来,小跑着追上来,魏黎春瞥了他一眼,哼道:“你虽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但宫里腌臜的事情多着呢,谁能出淤泥而不染?本宫没想过杀人灭口,否则也不会让你负责本宫肚子里的龙胎,所以你也不必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