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之前,他自然要见一见江宜室。
事实上,江宜室这几日都在找他,只是他要善后的事情太多,话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尽的,到这日才腾出半日时间。
江宜室进门时,见叶世涛懒洋洋地倚着躺椅,正在吩咐四名账房的管事:“给你们两日时间,将我手里的全部资产清算出来。”
管事称是退下。
叶世涛见妻子进门,颔首一笑,指了指近前的椅子,示意她落座。
江宜室落座后,打量着他。
不过几日未见,他却明显消瘦了些,眼底多了几分冷意,让她陌生的冷意。
“那些事,你都听说了吧?”叶世涛问她。
江宜室木然点头,困惑地道:“我去府中找你,听了不少闲话。光霁堂的人都在抱怨你,说是你逼着祖父将四个人逐出宗族丢尽脸面的。”
叶世涛笑道:“的确如此。”
“可你为何如此呢?”
“他们不走至绝境,我就没办法安心做任何事。”
“可是……”江宜室不想说,却忍不住,“你逼着祖父逐出家门的人,有一个是你的生身父亲啊。外面的传言我可以不听,可是娘家的人也都在说,你没将此事压下,真的是太绝情了。这……这和弑父有何差别?”
“连累你们了。”叶世涛歉然道,“你、阿浔、沛儿,都会被我这行径连累。”
“你是缜密之人,做事之前不会想不到这些,为何还执意如此?”江宜室盯着他,“我后知后觉,是我疏忽大意,我总觉得,你执意如此,连祖父祖母伤心都不管了,必有苦衷。你告诉我行么?”
告诉她行么?当然不行。叶世涛道:“你想多了。不说这些了,我命人请你过来,是要问问你的打算。我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再做出什么事都不新鲜。你娘家必然对我成见颇深,他们怎么想的?”
“我娘家只是不赞成你的行径,但你是柳阁老的外孙——是否和离,要看我。”江宜室笑了笑,这几日眼泪流的太多,够了,“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如何也不能容我留在你身边的话,我走。但是有个前提,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为何连阿浔都那么反常。”
叶世涛的关注点只有最后一句:“阿浔怎么反常了?”
“她不是轻易与我说重话的人,那天却将我好一通奚落。就是那天,你们兄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如此?”
叶世涛看着妻子,目光怅惘,笑容亦是,“你总是那么善良,偶尔善良得让人生气,偶尔善良得让人自惭形秽。那天我跟祖父祖母起了争执,阿浔从来是向着我的,哪怕我不占理,她也会帮我。她奚落你,不过是在光霁堂动怒,迁怒到你了。”这件事,他不准备为妹妹开脱,只陈述事实,“她从小就是那个性情,生气时与人针锋相对也不觉得解气,还是会迁怒到别人,我都挨过她好几次排揎。就如上次她命人掌掴徐曼安的事,本不必做得那么绝,但是她管不住自己,落得个悍妇的名声。你不需替她着想原谅她,不需要。原谅她,也不过是继续来往,不原谅,她不过是破罐破摔,不会跟你道歉。”
“你这话,不过是要我跟你们兄妹撇清关系。”江宜室不能接受,“你休想。阿浔的话说的再难听,我也不会放在心里,之南说我失心疯我都不计较,何况阿浔几句奚落了。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些事因何而起,你一定有苦衷,祖父、祖母、二婶对我都是含糊其辞,若是没有,他们怎么会是那样的态度?”
叶世涛失笑,“哪儿什么苦衷,你也别为我找借口了。我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别这么看得起我。”
“你执意不说是不是?”江宜室有些恼了,“那你就休想和离!”
“没苦衷你要我说什么?”叶世涛却是空前的温和有耐心,“不和离就不和离,我下个月要去外地巡视,说不准何时能回来,你决意如此的话,就住到这里,打理我手里的产业。”
江宜室立时摇头,“我哪儿做得来这些?交给我不是败家么?”
“本来就都是留给你的,那些人手都很踏实勤勉,有他们帮衬,你想败家都难。”叶世涛笑道,“我们终有一日要劳燕分飞,我终究是要辜负你,能留给你的,不过是些钱财。别怪我。”
江宜室听了心酸不已,双眼罩上了无形的氤氲,“苦衷不肯说,和离的原由呢?为我好,还是你又有了意中人?”
叶世涛笑出声来,“我这些日子为家事忙得脚不沾地,公务上,弹劾我的折子不知道有多少,我哪儿还有闲情见女子?日后我身边兴许还会有女子相伴,但是余生不会再娶妻。”他眼中有着真切的歉意,语声和煦如春风,“宜室,你要我给你的,我一辈子都给不了你。娶妻成家是责任,所以我娶了你;几名妾室各有所长,能陪我谈谈琴棋书画生活琐事,偶尔做个伴,所以她们进了府。男人一生所求的东西不同,有人要富贵荣华,有人要安逸闲适,有人要声色犬马,而我一直不知道最想要什么,但是儿女情长肯定不是最想要的,权势也不是,到底是什么,或许早晚会知道,或许一生浑浑噩噩。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亏欠了你这么久,难道还要亏欠你一辈子么?”
“你不能给,我不要了不就好了么?我把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我帮你打理好内院,我再也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以前我没好好儿跟你过日子,没尽到责任,以至于你身边出事都懵懂无知……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这样……也不行么?”江宜室不想这样说的,可她离不开这男子,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失了他,她的日子便是漫天阴霾。她不可能找到再让她心动的男子了,她从十多岁就爱这个男子。她比谁都知道他有多多情有多无情,可这些认知比起想到与他劳燕分飞时的心如刀绞,不算什么。
叶世涛给予她一个安抚的笑脸,“我让祖父祖母伤心失望,日后不能再住在叶府了,免得他们见到我就心生不快。至于你,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变故,时间久一些,你会看开,知道我才是你最应该早日离开的人。连阿浔也一样,她和你是两种人,不需再关心她,不要再与她来往。或者说,我们兄妹本就是歹毒之人,你从我们身上,学不到一丝与人为善的处世之道,就如我们偶尔不能接受你的善良单纯一样——这些话,阿浔迟早会与你说的,不如我先告诉你,你不同意也没用,她会对你敬而远之。就算我们要做一生的夫妻也是一样,你们姑嫂会背道而驰。说到底,我们不配与你这样的人朝夕相对。”
“不配?”江宜室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叶家是个泥沼,最肮脏的泥沼,没有好人。好人活不下来。”叶世涛语声苦涩,“如今我们兄妹算是过得最恣意的人,局面终于是我们想要的那样了,而我们,自然就是叶家最歹毒的人。你何苦沾染这样的污泥?”
江宜室满目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这般轻贱他和叶浔,只是因为有叶鹏程那样一个父亲么?叶鹏程是不曾善待他们,却也不该成为他们的耻辱?或者说,他们以身为叶家人为耻辱?
她的思绪便又回到了原点,“你一定是有苦衷,不想让我知道的苦衷。我不弄清楚这件事,你休想和离。别说你不打算再娶妻,便是有这念头,我也不会腾出这妻子的位置!”
“行,随你。”叶世涛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搬来此处,帮我照管着日常一切。别的事别急着要个定论,斟酌一段时日后再说。你先回家,明日一早我去接你。”
江宜室还能怎样,想来想去,他的打算是最妥当的了。
叶世涛送她上了马车,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这才缓步返回。
他不爱她,但是这么久的相识、相伴,已有了近乎亲人一般的感情。想到和离二字,也不舍,也担心,可是又能怎样?她要的,他给不了。她善良如仙子,他狠毒似恶魔,一起过日子,永远不能达成共识,永远不能有共鸣、默契。他会一直让她不解、失望。她会一直让他无奈、恼火。
等她心智成熟一些,就会知道自己遇人不淑,总能接受离散的现实。
同一时刻,景国公去了裴府。
他这几日烦闷得厉害,在房里坐不住,起身道:“带我去园子里坐坐。”
叶浔称是,祖孙两个去了后花园,期间一路沉默。
在凉亭,喝了半盏茶,景国公道:“家中四个人的下场,你还满意么?”
“满意。”叶浔微笑,“哥哥做这种事,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没有哥哥的逼迫,祖父会将这件事一直拖下去。
“满意就好。”景国公语声黯然,“你祖母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得空去看看她。”
“二叔膝下的子女快到京城了,您与祖母不愁没有人彩衣娱亲。”
景国公沉默片刻,说起当年事的原因:“你祖母容忍彭氏多年,是你与世涛无从原谅的,原因我就不跟你哥哥说了,说了也没用,他不会理会。”
“我洗耳恭听。”
“我在西域那么多年,很多年过得焦头烂额。敌兵不断侵扰西域,朝廷派发下来的军饷总是被贪官私吞,到了我们手里,根本不能给将士发放粮饷。这情形上报朝廷,有时能解决,安生几年,随后逐渐重蹈覆辙。可西域将领若是打了败仗,朝廷会即刻降罪。我们只能自己想法子拉关系,给商人好处,他们也能分给我们钱财发放粮饷。彭氏的几个兄长不成器,她的叔父在世时却很有手段。彭家曾一度在西域富甲一方,是因他而起。也是那几年,我和麾下将领,每年能从他手里拿几十万两钱粮养兵……”
“明白了。”叶浔打断了祖父的话,“你是要告诉我,祖母为了你的前程,又拿人的手短,才让彭氏安安稳稳地留在叶家。”
景国公颔首,打量着她的神色。
叶浔神色愈发淡漠,“祖母没做错,我能体谅,为了夫君的前程,她就算蔑视彭氏,也要留着她在府中,她若是与彭家诉苦或是闹和离,你们不但要断了财路,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彭家人揭发你们白拿人家的银两。”
都是体谅的话,语气却特别冷淡,景国公也就不能将这看做她的原谅。
“这些我能体谅,可是叶世浩呢?”叶浔一瞬不瞬地盯着祖父,“彭氏那种卑贱的人,让她留在叶府占据着名分还不够么?怎么就不能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能让她继续怀胎生子?祖母识大体有决断还有手段,断了她生子的路很难么?是,你们可以说子嗣单薄,可是一个通奸在先该浸猪笼的货色也配给叶家生儿育女?”她讽刺的笑了,“你们要脸面就是这么个要脸的法子?通奸的女子生的一双儿女在面前晃了这么多年,也没见祖母厌恶过。祖母真是菩萨心肠啊,还要我跟叶浣缓和关系呢。就是因为有叶世浩,彭氏和叶浣才人心不足,上蹿下跳地害我哥哥。这些,你们想过没有?”
景国公无言以对。
“叶鹏程是你们的儿子,我和哥哥还没为人父母,所以不能理解你们如今的心情,却知道你们肯定在怪我哥哥残酷绝情。我没说错吧?”
“……”
“哥哥把事情做绝了,让你们脸上无光了,你们苦苦维持的家族荣誉没有了,你们是该怪他,可我不会,我感激他。连我一并责怪好了。”叶浔扬眉浅笑,“自私、冷酷、心计,这些都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