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害怕有一天仆人们回来,告诉他那孩子已经出了什么意外……而现在,这孩子从天而降,只是,只是这一身的伤,还有他的嗓子,这究竟是怎么了?
第七章
连瑜倒下得突然,发起烧来也十分生猛,一烧就烧了整整十天,期间状况不断,手脚上的冻疮溃烂了,嘴里全是疮,腿骨也被发现有裂痕,据大夫观察,那腿骨应该是被棍子硬生生地打裂的,虽然骨头没有断掉,但是骨裂的时间相当长,再加上不但没有治疗反而拖着伤腿到处走,大夫说这要是再拖上一阵子,这条腿就要废了。后背上全是层层叠叠的伤痕,像是鞭伤,又像是棍伤。
一开始,秦节以为连瑜只是饿晕了,冻伤了。等到医生全面检查完毕,告知了秦节情况,又建议他最好再请个擅长跌打损伤的大夫的时候,秦节这才意识到,连瑜的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就算是家里穷了,可他大小是个秀才,还是个廪生,怎么就能弄到流离失所的地步?况且就算是一路乞讨过来,可也不该有这些伤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秦节气得七窍生烟,想要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连瑜一直昏迷着,他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了,层层叠叠,再加上冬天的冻伤,长时间的饥寒交迫……一开始的时候大夫还说虽然情况不好,但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连瑜就是醒不过来,大夫急了,这绝对不正常啊,烧也退了,身上的伤口也都处理了消炎了,咋还是不肯醒过来?
比大夫更着急的是秦节,连瑜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因为他开始说胡话了。
秦节见到连瑜的时候,连瑜是不能说话的,后来大夫给检查,说他大概是受了风寒,长时间没有治疗,而且看样子很可能曾经长时间吼叫过,咽喉出了点问题。随着一碗碗的药灌下去,跟着愈合的伤口一起好转的,还有他哑了的喉咙。人都是有自我保护意识的,连瑜的嗓子一开始大概是疼得厉害,所以即使在昏迷中,他也不肯发出声音,可是等到嗓子逐渐痊愈,连瑜的身体大概也感觉到了,于是逐渐开始发出声音,然后,开始说胡话了。
连瑜这一开口,秦节便觉得不对了。
连曾母亲去世的时候,连瑜已经十岁了 ,那会儿连曾在秦节管辖的一个县里做县令,偶尔到州里述职当然是不能带孩子的,但秦节也是要在所辖各地巡查的,所以也去过连曾任职的那个小县城几次,亲眼见过这个孩子,那会儿他见到的连瑜,虽称不上聪明伶俐,却十分稳重知礼,在读书上很有天分,说得一口好官话可现在,他梦话里这乱七八糟的口音是什么啊?
若不是有那本书做信物,且外形跟胎记都对得上号,秦节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只听说过发烧烧的说胡话胡说八道,没听说还要变口音的啊?总不至于是连家的家乡话吧?笑话,安徽话他又不是没听过!
不过,秦节的疑惑并没有维持太久。连瑜昏迷的第十天,一大早,被秦节派去接连瑜的洪管事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连曾的妾,连瑜的生母,芳姐儿。
芳姐儿三十岁出头,长得相当不错,只是十分的憔悴,瘦的好像一阵风便能吹走一般,她一见秦节便跪在地上大哭起来:“秦老爷,秦老爷,求求您,帮我找找瑜儿,我没用,不知道您已经来了江宁,竟让他去云中府找您,等他走了,我才知道云中府被西蛮占了,老天爷啊,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秦节听得一头雾水,正想说连瑜已经找到了,那芳姐已经哭的抽搐了起来,不等侍女们去扶,便晕了过去。
秦节头大如斗,最近是流行晕倒还是怎么着啊?一面叫人把芳姐儿扶到连瑜的隔壁找大夫救治,一面儿叫来洪管事让他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洪管事瘦了一大圈,满脸都是胡茬子,一见秦节就忍不住了:“老爷,我没用,没找到连小郎”他说到此处,咬牙切齿道:“那群黑心的王八羔子,竟为了几十亩地,做出这种事儿来!”说着也哭了:“老爷,我没用啊,我在那附近打听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连小郎的消息……”
秦节现在对躺在那里的那个连瑜有一千个疑问,便也没有告诉洪管事他已经找到了个疑似连瑜的少年,而是细细地问了他前因后果。
连曾家里本来有点田产,想也知道,没有点家产,怎么供得出一个进士?一些比较穷的进士声称是耕读之家,其实再穷,那也不可能是完全靠自己的手种地的老百姓,纸笔对于平民那是真正的奢侈品,想靠自己种地赚的那点钱去读书绝对是扯淡!能供出个进士,家里起码也得是个地主。连瑜的家,就是这么个小地主,有那么百十亩地,若是一般的过日子,那可以舒舒服服的,但是偏偏连家是要读书的。连曾十年寒窗,地里的产出一文也没攒下来,全都砸在他身上了。而他当官的时候又是个清官,所以等到他回乡,依然就是那么百十亩地,而他又要养个同样要读书的儿子,日子也就是勉强过得去。
连曾再穷,脾气再不讨人喜欢,在家乡也没人敢小瞧他,谁会招惹一个随时可能起复的官儿啊?但是,他死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连曾夫妻都死了,只有一个儿子,这孩子又才十四岁,谁会怕一个爹娘都死了的孩子呢?当然,也没人专门去算计一个孩子在一般情况下。
偏偏就出了不是一般的情况,连曾的这个儿子实心眼,父亲病重的时候,连瑜为了给父亲治病,竟把一大半的田产都卖了,后来连曾知道了,大发脾气,甚至逼着儿子把家里的剩下的田地的田契拿到跟前,收到枕头底下,他知道自己够呛能好了,实在不想儿子把安身立命的家底儿都给祸祸了。连曾死之前写了信,让人捎给秦节,同时也跟儿子说了,忙完他的丧事,就卖了田产去投奔老友。故土虽然难离,但是他真的不想儿子从此就断了读书上进的路子。当然,这话说了也白说,连曾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他这个死心眼,十有八九是一定会守够三年的孝期才肯出门的。所以他其实压根没指望儿子自己去找秦节,但至少这么交代之后,儿子不至于憋在这里不肯走吧:我可是让你去找你秦叔叔了,啊你不去找也就罢了,人家来人接你好意思不去么?
连曾死后,连瑜果然不肯出发去找秦节,硬是要给父亲守孝三年,这孩子不是一般的迂,竟真的效仿古人,跑到他爹的坟前搭了个草庐过日子,每天在那里苦读,而他的生母芳姐儿则每日做了饭给他送去。结果有一天晚上天上下大雨,连瑜住的草庐漏了,淋了雨,第二天早上芳姐过去的时候便发现他发烧了。
这个医学不发达的世界,一场风寒要一条命太正常了,不过三天,连瑜便病得只剩一口气,村里的老人都叹气说该给这孩子准备后事了。那几天,芳姐儿的眼泪都哭干了,谁知道村里人都准备好了冲喜的棺木,这边已经昏迷的连瑜,醒过来了!
这本是喜事,可偏偏连瑜醒过来,就犯了失心疯,说的话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也就罢了,他竟然连自己的亲妈都有些不认识了。当时因为都以为连瑜快死了,他家里去了不少人,虽然连瑜清醒过来之后很快便闭了嘴,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把眼见断气的人忽然醒过来,紧接着便开始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这件事儿传了出去。
这事儿说起来确实透着邪性,村里人便有些犯嘀咕。正好镇上有个专门降妖捉怪的道士这日到他们村儿溜达,便有心里打鼓的人去问那道士,这连瑜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结果这道士上蹿下跳地蹦了一通,得出结论,这世上哪有死而复生的人啊!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东西是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这可太吓人了,村里人顿时惊了,这会儿谁也不仔细去想:所谓死而复生那是人已经死了,连瑜当时分明还有气,况且大夫也说有可能是脑子烧坏了……这种事儿,如果是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恐怕家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啊脑子烧坏了,我得给孩子治病,该死的臭道士,说我儿子是鬼魂,我打死你个老骗子!可如果是邻居的孩子被怀疑借尸还魂呢?那态度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万一这是个恶鬼,来害人可怎么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一时间村里沸沸扬扬全是闲话,
这当口便有两个小子爬到连瑜家院墙外的树上,趁他在院子里坐着的时候往他身上撒狗血,连瑜虽然疯癫了,但并没有变傻,被人这么欺负,那是肯定生气的,他一场大病过后脾气也变得爆了,顺着墙头就把那俩小子拽了下来,然后拿了大棍子,趁这俩货没反应过来一敌二这两个小子揍了个哭爹喊娘。
什么?被揍的小子是不是会被连瑜打的心服口服口称老大拜服到连瑜脚下?不好意思,那是做梦。这么一闹,村里人更相信连瑜是借尸还魂的说法了!因为连瑜从小脾气好,从来就没跟村里人红过脸,他怎么会揍人呢?要不然就凭他那病弱的身体,那俩小子怎么会打不过?纯粹是根本没提防!更别说这家伙居然真的会打架,别开玩笑了,连瑜是个割稻子都能割到自己脚上的笨蛋啊!
未知的事物是最可怕的,天知道这个借尸还魂的魂儿是不是什么厉鬼!村里人越想越害怕,于是便凑到一起开会,他们这个村几乎都是姓连的,其实就是聚族而居的一大家子,这么一群人凑一起,对族里的规矩是必然比国法还记得清楚的!族里出现借尸还魂的厉鬼,那一定要解决啊。于是大家商量商量,就决定照着那道士说的,对他进行驱鬼仪式。好歹连瑜也是自家的孩子,不能让他被鬼缠着啊!
一群人冲到连瑜家里,不顾芳姐苦苦哀求,把挣扎不休的连瑜捆走。他们想着若是鬼,必然是怕太阳的,便把连瑜绑到日头底下暴晒。可晒了两天,连瑜说的还是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村里人越发害怕,便又问那道士,道士说那一定是厉鬼道行太深,连阳光都不怕了!那就让他更疼一些,于是村里人便拿了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他,又用艾草熏他,这么又折腾了一天,连瑜几乎只剩一口气了……那道士也有些黔驴技穷,看村里人对他一脸的不信任,再看连瑜看他的眼神十分吓人,便咬牙道:“这孽畜实在不是一般的鬼怪,一般的鬼怪,哪里会连这些东西都不怕?他是你们村的人,我是不敢随便乱动的,你们自己处理吧!”
话说到这份上,村里人也害怕了,一开始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是相信连瑜就是被鬼附身的;可到了此时,固然有那么几个人依然相信连瑜是鬼,可大部分人心里却犯了嘀咕:搞不好,人家本来就不是鬼怪,只是像医生说的那样,烧坏了脑子吧?前面那种人越发觉得必须把这可怕的鬼怪处理掉,而后面这些人却是因为心虚:白白的受了这些罪,若是把连瑜放回去,他病好了缓过神来,能饶了他们呢?他爹爹当过官,据说认识不少官面上的人物,他自己又是个秀才,而且据说是全县最年轻的秀才,当日考了全县第一的!十四岁的秀才,日后说不得又是个进士老爷,这样的人一旦记了仇……
人心便是这样子,明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人想的不是如何改错,而是,怎么让这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