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又无法向她解释。即使解释也未见得她会相信。这几个月来自已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真面目,又何况是别人呢?
找到高田,他那副怪异模样吓了高田一跳。高日听完他的诉说,也惊得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会有这等离谱的事体出现。
“你,你要怎样呢?”高田关切地问。
“我要你……帮我……”苏原说。
“帮你?”
“你说过的,你可不能食言啊!”苏原死死盯着高田的脸。
“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要帮我逃出去的。”
“你要追赶他们吗?”
“是的,追回我的妻子……”
“这怕很困难,战争年月,兵荒马乱的……”
“这我知道,可是我无论如何要找回我的妻子,她上了卜乃堂的当,我要告诉她真情。”
高田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可眼下……不行。”
“咋不行?”
“老马他……”
“老马?”他一时竟记不起老马是怎么回事了。
“老马下一步的治疗仍需要我们俩人的合作,这,你是知道的。”高田说。
……老马…治疗……苏原的面前终于现出那张长如马面的脸了。
“啊,老马。”他说。
“根据老马目前的情况,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请你等半个月行吗?”高田望着苏原痛苦不堪的脸。
苏原无语,他的心在疼,针刺一般。
他无法不管老马。
老胡。由老马他又想到老胡。后天又到了给老胡送情报的时间了。他手里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需要由老胡转给抗日队伍。
半个月。该是怎样的漫长啊!
16
事实上并没等到半个月,苏原便离开了莱阳城。不是逃走,而是跟随北野的部队向昆嵛山区扫荡。北野将与山本在海阳城北一个叫现石的地方会师,然后东犯。这是日军继秋季清乡又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同时也是一次强弩之末的军事行动。
时令已入初冬,中国黄河以北大半个版图已开始降雪。寒流渐次南侵,整个中原地区朔风凛冽,枯草瑟瑟。然而战争并未因季节之冷而冷,反而因临近终了而变得如火如荼。中国军队与日军在湘、桂、黔、豫、鄂诸区域的所谓“大陆决战”正激烈地进行。日军为扭转必败之局做殊死的“最后攻击”,以进为退,争取主动。十月下旬,几路敌军合围桂林、柳州,十一月初两城相继攻陷。此后,日军继续冒险西进,占取桂林外围龙胜、融县、南宁,又攻陷金城江、河池、南丹、六寨,直取贵州大门。其时,敌轻装部队一直向北追击,再占三合城、川寨、独山。至此中国军队开始反击,汤恩伯兵团从河南一路步行入黔,到达黔南前线,另一有力部队由美国航空队赶运抵黔增援,在八寨与敌军交火。一夜之间战局骤变,敌人迅速向南退却,中国军队尾后追击,先后克复三合、独山、荔波、六寨、南丹。迄月底,黔桂线战局送稳定。黔桂战事之转折趋向可视为当时整个中日战局之缩影。
出城后苏原不由回首一瞥。那瞬间他有一种预感:今生今世不会再回到这座小城了。他的回首自不是出于对小城的留恋,那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恰恰相反,往日的一切都不堪回首,那是他的牢狱,那里断送了他的一切。那最后的一瞥只是他无言的诅咒。
天空阴晦。寒风扫掠着空旷荒芜的原野。树木的叶子已经落光,站在那里如同一些赤裸的汉子,在冷风里簌簌发抖。途经的河流大都干枯,映入眼帘的是状如丝带的白亮河沙,风吹尘起,逶迤奔腾,流水一般。苏原油然记起老马所说他去的那个河里流淌白沙的“怪地场”,他的心不由一沉,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在步老马的后尘踏进那个“怪地场”,只是老马已原路折回,自己却怕要一直往前走下去。如果无法脱身,也许会一直走到“死地”。
十天以前,他已将敌人这次行动的情报放在那个秘密树洞里,他相信抗日队伍会接到并已采取了相对措施。北野要他随部队行动,其目的已不同往前,这次是把他当作弈棋的对手,以便在战事的间隙随时对弈一局。自从与苏原对弈过,北野便对原来的对手龟田失去了兴趣。但因北野未占苏原的上风,因此耿耿于怀。
因为老马的缘故,高田借故留在城里。临走前高田关照他可利用这次机会脱离日军,如果逃脱不成也无妨,待回城后再从长计较。尽管高田没有明说,可他看出高田舍不得自己离去,希望能为“生命通道”计划再度合作。苏原心里也很矛盾。
北野的部队疾速东进。中午时分经过一个小村,村人已望风而逃,村里村外空空荡荡。北野下令在这里埋锅造饭。饭后又继续东进。道路渐渐向上倾斜,进入两县交界的丘陵地带。为防备抗日队伍的伏击,队伍的行进速度减缓。当再次途经一个村庄,天色向晚,部队不敢贸然前进,决定在村子宿营。是夜,无战事。如果说有,那便是北野和苏原的方格之战。第二天天亮部队继续行进。这时已踏进海阳地界,地形渐现陡峭。中午,部队经过一个状若蚌壳的谷地,四周是一圈山丘。骑在马上的北野神情惶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当他的军队完全进入谷地,四面山头便骤然响起枪声。
这场后来被载入县志的谷地伏击战由此拉开序幕。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支抗日队伍对山本部队的伏击亦在十里之外的杨庄展开。
战斗打响之后,惊慌失措的日本兵和伪军各自寻找隐蔽物卧倒。苏原却出奇地冷静。他仍然站在原地,像个局外人,眼睛顾视着前面不断闪着亮火的山地,直到有一个上岁数的伪军向他大喝一声“卧倒!”他才下意识地蹲下身子。这时他感到有一股强烈而灼热的气流从头上呼啸而过,紧接身后不远的泥地飞起一串土花。
他仍然没有惊慌,只是向那个吆他的上岁数伪军靠过去,卧倒在他的身旁。前面的隐蔽物只是一块隆起的山岩,不时会听到子弹击中的砰砰声。
这是一块十分狭窄的谷地,长不过二里,宽不过一里,俨然是一个“口袋”。抗日队伍选中的是一块极佳的伏击地,居高临下的射击使未及散开的敌军伤亡惨重。北野的坐骑被枪弹击中毙命,他被龟田少尉和其他几名军曹掩护到谷地中间的一处凹地里,趴在地上用望远镜向周围的高地观察。对于一个征战已久的高级军官,他清楚自己已陷入在劫难逃之境地。
日伪军开始还击,这是条件反射般的盲目射击,造不成任何杀伤力。但无意中却产生出另一种效果,射击的烟尘弥漫,谷地地势低洼,又没有风,烟尘无法消散,便形成一种天然屏障。抗日队伍从山上看不清具体目标,杀伤力大大减弱。而谷地里的日、伪军在烟尘的掩护下,很快恢复起建制,各中队长指挥各自所属部队投入战斗,重机枪和掷弹筒猛烈向山上射击。
这里不是恋战之地,必须尽早突围出去。战斗僵持了一段时间,北野已选中了一个突围口,在谷地东南,两座山丘之间有一个百余米宽的豁口,由强大火力掩护从这里突围会有成功的可能。北野做了突围的部署,但没等下令,抗日队伍便发起对谷地的合围进攻,数不清的抗日战士从四面的山头上向下冲锋,枪声和喊声连成一片。
谷地里的日、伪军拼命抵抗,各种火力一齐向冲过来的抗日战士扫射。暴露在开阔地上的抗日战士不断有人倒地。日本兵的掷弹筒也发挥了威力,炮弹在抗日战士头上炸开,造成很大伤亡。这对抗日队伍离谷地边沿大约有二百米距离,合围基本完成,为避免过重伤亡,暂时停止冲锋,利用谷地四周的有利地形,对谷地形成了钳制之势。
苏原仍然卧在那个上岁数的伪军身旁。整个战斗过程都收入他的眼底。尽管他不具有军事眼光,但也看出北野的部队已陷入了“死地”。他想这是自己脱离敌营最后的时刻了。当敌人被歼灭之后,他会在抗日队伍中间找到老胡。老胡会将自己带到他的上级面前,向上级报告他就是送出情报的苏原医生。上级会握着他的手再三对他道谢。那时他会如释重负地长嘘一口气。他知道只要找到了老胡,后面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随着抗日队伍射向谷地的火力不断加强,谷地上的情势愈来愈混乱严峻,伪军们并不积极参战,只是应付,举枪朝半空胡乱射击,随时做好或逃或降的准备。日本人见状恶语咒骂,甚至以枪口相对。他们也知道关键时刻指望不上伪军,只得靠自己作战。他们一边射击,一边修筑临时掩体。军医队的军医和卫生兵在谷地中央设置了临时救护所,将受伤的日本兵抬过去包扎,敷药。重伤号疼得哭天号地,军医便往他们嘴里塞满纱布。一战地执行军官,阴沉着脸走来走去,对那些奄奄一息的伤兵补枪杀死。忽然一匹中弹的白马在谷地里疯狂奔腾,嘶叫不已,见人便踏便踢便咬,几次冲到北野面前。龟田少尉端冲锋枪向马头一阵猛射,直到那马倒地毙命为止。
为尽早实施突围,北野重新部署了据守谷地的兵力,并变换战术。他命令森日中队长带领一支冲锋队抢占谷地北面的山丘。这座山丘只有一百多米高,树木茂盛,这将给攻击带来便利。如果能抢占成功,陷入谷地的日军便可以此为依托向北突围出去。
森田中队长带领他的冲锋队跃出谷地,猫着腰边射击边穿越谷地与山丘间的开阔地带。这是一个死亡地带,然而却并未遭到抗日队伍的抗击,似乎抗日战士突然从阵地上消失。森田有些意外,脚步下意识地一停,突然迎面飞来一颗枪弹射中他的胸膛。森田倒下的瞬间一排手榴弹落在冲锋队中间,爆炸开来,冲锋队顿时死伤过半,抢占计划告吹。剩下的日军赶紧拖起同伴的尸体缩回谷地里。
当北野正欲再次组织冲锋时,一阵激烈枪声从谷地东南方向传来,谷地里的日军顿时慌张起来,一齐向枪响方向张望,终于看清,是一伙被追击的日军仓仓皇皇从豁口处向谷地拥来。枪声是豁口两边山头上抗日队伍的密集射击。谷地里的日军见是“自己人”连忙接应,将火力掉向东南,总算使那伙逃窜过来的日军进入了谷地。
豁口处的空地上留下一具具麦个子似的尸体。
这是山本部队在杨庄被抗日队伍打散的一支残部,不到三十个人。他们没想到费九牛二虎之力突围出去却又钻进新的包围圈,可谓在劫难逃。他们个个垂头丧气,一脸的晦气。
苏原仍卧在原处,听见那边的动静回头不经意地一瞥。他没看清什么,却闻到从那边飘过来的一股腥臭气味儿,就是当地鸡蛋黄花发出的那种恶劣的气味儿。他打了一个寒战,再次转回脸时,看见了八木那张又白又胖的脸,还有八木手下另外几个军医。白衣杀手。苏原只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耳朵嗡嗡叫,尔后,那股股臭味儿愈来愈浓烈地挟裹着他。他出现了恶心呕吐的症状,神智也变得迷离。这时他的思维十分简单,心中唯一所想便是实现一个誓愿:不能让这伙白衣杀手活着出去。他知道这个誓愿不是出自眼前,他和高田埋葬那个青年农民时这誓愿已萌生于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眼下就到了他们遭受报应的时候。他这么执著而迷离地想着,可对自己当前究竟该做些什么却模糊不清,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