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的马你算是白养了!”皇帝摇摇头,叹道,“人人知道朕笃信方术,就算不信的,至少在朕面前也会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只有你,连装都不肯装。朕知道你厚道忠诚,可为什么偏偏在朕最看重的事情上,就不肯稍微附和一点呢?幽冥之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在朕身边,神明就不会显灵。让朕怎么用你?”
什么?!
苏武只觉得头脑里再次嗡嗡作响。
十几年的仕途蹭蹬,只是为了惩罚他不相信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这也很好。”皇帝一挥手,道,“现在朕要的就是你这点。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苏武道:“微臣不、不明白……”
皇帝道:“没什么。朕先问你,你知道那个招魂的术士——少翁,后来是怎么死的吗?”
苏武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又问这个,道:“少翁是……误食马肝,中毒而死的。”
皇帝盯着他道:“是吗?告诉朕实话,外面对此事怎么说?”
他的心一跳,皇帝既然这么问,想来都已经知道了,只得道:“外面有传言……说……少翁是……被陛下处死的。”
皇帝点点头,道:“不错,是朕杀了他,那个传言没错。那么,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他吗?”
苏武道:“是因为……他的方术不灵验。”外面的话,自然要比这难听得多,说皇帝自知误信匪人,做了蠢事,怕贻笑世人,便索性杀人灭口。
皇帝道:“不,他做到了。刚才朕已经说了,他确实招来了李夫人的魂魄。”
他不敢再接口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说什么。皇帝没有必要在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面前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幸而皇帝不再追问,而是自己回答了。
“朕杀他,因为朕不能容忍一个鄙陋的江湖术士也能把朕的阿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皇帝愤怒地挥着手,大声道,“朕就是不明白,阿妍若泉下有灵,为什么宁可听从一个江湖术士的调遣而从不念朕的苦心思念?!难道朕的感情还不如一个方士的咒语?如果这样的话,朕宁可忍受思念之苦,也不要看到阿妍沉陷于术士的禁咒控制之下。朕不能容忍这世上有谁掌握这种能力……”
皇帝说得越来越快,神态也越来越激动,目光却渐渐有些迷乱。
不知怎么,苏武看着他,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恐惧。
◇◇◇◇
我鸩杀了少翁。
我知道,这是一件失信于天下的事。是我广招术士为阿妍关亡,是我许下重金让他施术,可又是我在他施术灵验后杀了他。我对外说少翁是食马肝而死的。
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但我顾不得了!
她是我的女人!谁也别想役使她、操纵她,即使是为了我的旨意!
我杀了少翁,可保留了他施术的法器。那是一面青灰色的镜子,约一指厚,质地很怪,非金非玉,轻如毛羽,却又坚实非常。尚方的能工巧匠无数,可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得出那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少翁临死前曾招供说,那是来自北方深海之中的潜英石所制。
我知道妖术不祥,但我实在不忍毁了这件曾使我见到阿妍的奇物,就决定把它暂时收藏在柏梁台上,作为对阿妍的纪念。台高七十余丈,又是以结实的柏木造就,我本以为那是最万无一失的所在。没想到,四年前的一个冬夜,一场大火烧光了柏梁台!
问题是,那石镜水火不侵,就算遇火,也不可能被烧毁。可我命人筛遍了火场的每一寸灰烬,都没发现那石镜的踪迹。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故意纵火,趁乱偷走了石镜!
我命人搜遍全城,结果发现,就在柏梁台失火的那个晚上,有一个人曾连夜出宫,不知所踪。我立刻诏令天下各郡国,缉拿此人,但他却像从空气中消失了,再也没能发现他的踪迹。
直到第二年,他才再次出现,那时他已经在匈奴,并且还被匈奴封为丁零王。
现在,我想你大概猜出那个人是谁了吧?对,卫律!那个叛国投敌、后来还助敌攻汉的逆贼!
他曾和你一样在宫中为郎,不知道你是否……认识?
哦,对了,那时你早就去了栘园。
那逆贼在宫中多年,很了解宫中的地形、人员职守,也很清楚阿妍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他做得很成功,用这种方式给匈奴人献上了一份绝妙的见面大礼——直到现在,我还没完全从石镜失踪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这简直等于把我的阿妍又杀死了一回!难怪他区区一介骑郎,一到那边居然被尊为王侯。他太聪明了,什么事最能刺痛我的心,他就做什么事!
不!我不甘心!他盗走的若是别的什么金玉珠宝,倒也罢了,可他盗走的是石镜,关系着阿妍的魂魄的石镜!为了阿妍,我说什么也要找回那面石镜!
然而这又是多么渺茫的事!以匈奴与我朝的关系,就算派人去了,也未必能找到那东西,就算找到了那东西,也未必拿得回来。
现在那边居然主动示好,送回了此前扣押的所有汉使。真是天助我也!我已经宣布,同样释放此前扣押在汉的匈奴使节,并遣使护送他们回去。
我想,你大概已经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是的,我需要一个使臣,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使臣,到那边去找回那面石镜!
这个人很难选。关键在于,潜英石镜不是一件普通东西,它是术士的法器。
我听说过,巫蛊诅咒不是世间普通的勇武或智慧能克制的,但它会在两种人身上失效:一种是修道之人;另一种就是完全不信的人。朝廷里没有修道之士,所以我选择了你,一个完完全全不信方术、不惧方术的人。并且要你完全出于自愿同意——做这种与方术打交道的事,内心的意愿最重要。
说吧,你愿意吗?
◇◇◇◇
雨势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打在昆明池中,已经听不出噼啪作响的点点雨声,只听到一阵阵或疏或骤的哗哗声。池水一下又一下拍击着石砌的池岸,站在高大宽阔的灵波殿中,也偶尔会被狂风裹挟进来的雨点打到。
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为什么会发生了:因为皇帝疯了!
不,那不是一般的疯狂,那是一种理智和迷乱并存的疯狂!皇帝知道发生的一切,可全都用自己那套毫无理性的念头来解释。
什么关亡术,什么轻如毛羽的招魂石镜,什么夜焚柏梁盗窃法器,简直是白日见鬼!
少翁如果真是能起死者于地下的神仙高人,怎么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卫律的叛变明明是起因于李延年的倒台,此事朝廷早有定论。那年他出使匈奴,回来正碰上李家势衰,将有大祸。卫律和李家关系密切,当初得以出使,就是延年兄弟出的力,因惧怕株连,这才叛逃的。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皇帝怎么会视而不见?
问题是现在他该怎么办?接受那个荒唐的命令?
“陛下,”苏武小心翼翼地道,“人死不能复生……”
“住口!”皇帝忽然暴怒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明白人,别人都容易受骗上当!朕亲政治国的时候,你还是个三尺孩童!告诉你,朕脑子清醒得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苏武连连叩首,惶恐地道:“臣不敢,臣岂敢对陛下心存不敬……”
“你不敢?”皇帝一挥手,冷笑道,“你已经这么做了!你和许多人一样,别看恭恭敬敬地跪在朕面前,可在心里,你从头到尾就没相信过朕的话!你认为朕是个疯子,你以为朕被李夫人的死弄得神志不清了,以为朕不知道?!好,朕也不强求你相信。你可以当朕见到阿妍只是幻觉,可以当石镜的怪异是朕的幻觉,但幻觉不会焚毁一座七十丈的高台,不会制造出一面石镜再让它失踪!你不是跟太史令熟吗?待会儿问问他去!他亲自鉴定过那石镜的铭文!这世上有些事你永远不会了解,也永远不会明白!”
苏武道:“是,臣愚昧……”
皇帝打断苏武道:“不,你不愚昧,你只是和朕根本不是一类人!算了,朕只问你一件事:到底愿不愿意去?”
愿不愿意?
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持节出使,无上荣耀,他会不愿意?不要说此时局势缓和,就算明知一去不复返,他也愿意啊。被庸碌无为的生活慢慢杀死,难道就好过惊心动魄地死于非命吗?
可问题是,他明知这是一个乱命,怎能趁着皇帝一时糊涂,窃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好运?他没有任何经验,对那边一无所知,万一贻误国事……
“说啊,去不去?”皇帝看出他的犹豫,有些不耐烦了,“朕只要你说实话,不必勉强,也不用担心。不管你肯不肯,朕绝不会怪罪于你。”
不,不能这样。皇帝发疯了,他能跟着一起发疯吗?
可、可过了这一次,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这不正是他暗暗渴盼的命运转机吗?难道他愿意一辈子就待在那个肮脏的马厩,永无出头之日……
“臣愿为陛下做任何事情。”终于,他艰难地道,“可是出使异域,非同小可。臣才具有限,只怕误了国事……”
皇帝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你是朕的选择。误不误事,是朕应该担心的事。朕只问你的意愿,告诉朕实话,你到底愿不愿意?”
苏武道:“臣不敢欺骗陛下,若问臣本心,求之不得。可臣甚至、甚至连一句胡语都听不懂……”
“你愿意就行!”皇帝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道,“准备一下,下个月就出发。副使张胜懂胡语,熟悉蛮夷事务,和匈奴交涉的事,他会办妥的。记住,朕用你,不是因为你会和匈奴人打交道,而是因为你能和一种奇怪的力量打交道!”皇帝顿了一顿,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一丝疑惑的神情,“说实在的,朕有时真有点弄不懂你。你父亲和匈奴人打过仗,还在边境做过多年太守,而你居然一句匈奴话都不懂?”
苏武低头道:“是,臣是先父最不成器的儿子。”
皇帝摇摇头,道:“他好像不太喜欢你,从不给你机会放开手脚做事。罢了,现在机会来了,好好把握吧。朕再说一遍,朕不是要你做使节,是要你去寻找一件重要的失物。记住这一点!”
苏武点点头。
好吧,尽力而为,成败由天。他会尽自己的努力做好一个使节,完成这次出访。
至于那个什么招魂石镜,他压根儿就不指望能找到,因为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荒谬绝伦的东西。当然,他还是会奉命去找的,只是为了证明皇帝的妄想的错误。
他不认为皇帝会为了一件不存在的东西杀了他,因为没有一个统治天下的帝王会发疯那么长时间而没人发现,无人谏阻。但愿他归国时,一切已经恢复正常了。
◇◇◇◇
未央宫北,石渠阁。
精心打磨的白石砌成了一条长长的沟渠,从阁前蜿蜒经过。因为刚下了一场大雨,所以渠中清水潺潺,水量比平日大了许多。听说遇上连降大雨的时节,渠中还会有从沧池游来的小鱼,在这森严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未央宫一带,倒实在是一道颇为宜人的小景致。阁以渠得名,不过,这条石渠的作用却不单是一种装点,更主要是为了防灾——因为这里收藏着整个帝国的历史。
走进阁中,一股竹木的气息就扑鼻而来。
一排排、一列列堆满简牍的书架向阁中深处延伸,一眼望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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