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林谨容疼得坐了起来,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日影西斜,窗外绿意盈然,窗下有铺着石青色半旧万字不到头锦席白藤坐榻,角落里的青瓷刻花卷草纹香炉在吐纳着百花香,条桌上的耸肩美人瓶里桃花灿烂,一切都在告诉她,她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拥紧被子,盯着被面上的梅花纹发呆。她近来忙着庄子里的事情,已经很少想起从前的事,可刚才这个梦,却是如此的真实,甚至于半点梦里常有的变形扭曲都没有。
她竭力不想去回那场景,那场景却总是固执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在等候陆缄的那几天是她印象中两世加起来最为寒冷的几天。每天总有等船的灾民不顾守江神庙庙祝的阻止,把江神庙中能够生火御寒的东西拆个干净。把江神像身上穿着的衣服和帐幔撕下来垫着盖着,把木门、窗户、供桌统统拆下,就在大殿里燃起火堆。在火堆上煮汤熬药烤饼,四处充斥着怪异的味道和孩子的哭声,老人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哼哼声,以及男人们的怒骂声,女人们低低的抱怨声。
她和荔枝算是幸运的,不用和那些人挤。不外出的时候,她们就躲在江神庙那间隐蔽的杂物间里,庙祝和他的养女把门一锁,堆上几堆干草,外面的世界就完全和她们两个隔绝开来。虽然没有取暖的火盆,小床上的被褥也很单薄,但是主仆二人紧紧靠在一起,却也并不冷,也不用担心谁会来侵扰她们,饭食虽然不好,却能吃饱,她真的很满足了。
只是她总是很担心,看到无数人拖家带口来了又去,总也看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也就无从打听家里人和陆缄的情形。直到那一天早上,她们的眼睛都看酸了,才终于看到一张熟面孔,那是一个叫陆绩的陆家旁支子弟。
陆绩虽是旁支子弟,家中贫寒,之前却也经常去陆家走动的,直到陆纶身死,陆家很长一段时间都关门不纳客,这才不见他去了。她和陆绩虽没甚交集,只是见过几次面,可在这样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时刻,见了熟面孔兼族亲心里总是比平时更欢喜几分,更亲切几分的。
她惊喜地让荔枝把陆绩请过来相问。
陆绩看到她们主仆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二嫂怎会在这里?”
她满怀希望地同他打听家里人和陆缄的消息,陆绩很干脆地告诉她,只知道林家也遭了灾,但是没见着林家人。说到陆缄的时候却瞄着她迟迟不语,许久才叹息道:“二嫂,情况危急得很,匪兵马上就要杀过来了,你还是不要等了吧,不如先跟我走,慢慢又和二哥汇合。我虽然不才,也没甚本事,好歹也能顾得你们两个弱女子的周全。”
她向来比较笨,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只是摇头:“不行,我答应过要等你二哥的。他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二嫂啊……”陆绩长叹了一声,摇摇头,欲言又止,满脸的同情。
她下意识地觉得害怕,心里揪紧起来,颤抖着声音道:“怎么啦?”
陆绩叹道:“没事儿,没事儿,你们先同我走就是了,躲过这场灾难,我再帮你找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匪兵来了可吓人。”
他越是不说,她越是害怕,以为陆缄是遭了不测,苦苦哀求他一定要说。
“我实是不忍心和你说……可是二哥的做法真不地道,我亲眼瞧见,他带着三伯父和三伯母坐着驴车往另一条路去了,这会儿怕是已经过江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她的脑子里顷刻间一片空白,她不信,明明他把身上大半的钱和值钱的玉佩都给了她,又重金托付庙祝照顾她,还请庙祝帮忙找船家的,他怎可能就这样扔了她走了?难道那钱和玉佩是留给她生活的?那条船也是幌子?他其实是要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之后她只看到陆绩的嘴唇不停地动,好像是在安慰她,又好像是在劝她和荔枝赶紧跟他走。荔枝拉着她使劲摇晃,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勉强聚拢精神,抱着最后一分希望问陆绩:“除了你看见,还有谁?”
陆绩苦笑:“二嫂,我早前不敢和你说就是怕你不信。看吧,果然不信了吧。可我凭什么骗你啊?我问你,我二哥是不是穿件天青色银鼠出锋的袍子,脚上是乌皮靴,头上戴个青色结带巾?”又随手抓过他身边的同伴:“我问你,前日我们是不是看到陆二哥陪着两个老人坐着驴车往南边那条路去了?”
他那同伴她虽不认识,但那人的表情却是万分地肯定:“没错儿,我们亲眼看到的。还喊他来着,他假装没听见。”
荔枝颤抖着声音道:“会不会看错了啊?”
“看错了?”陆绩冷笑:“我们是亲戚,不是仇人,我骗你们做什么?愿不愿意跟着我们走,是你们的自由。我是看在都是族人,你们又是两个弱女子的份上才肯管这闲事儿,不然我是吃多了吧?”
他的同伴忙上前打圆场:“何必生气呢?嫂夫人不妨好好想想吧,匪兵真的马上就要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们两个单身女子,夫人又年轻貌美,若是没有人护着,怕是不好周全,这里已经没有船了,我们有马,可以到前头的县府去坐船……”
她拒绝了他们。
陆绩又劝了两回,劝不动,径自走了。
她靠在荔枝的肩头上哭不出来。荔枝安慰她,说兴许是看错了或者是陆绩骗她也不一定。可是她想,怎会看错呢?她和陆绩也是无冤无仇,她想不出陆绩为什么要骗她,有什么理由骗她。可她还是想再等等。
她和荔枝一直等到黄昏,等到雪落满地,等到人越来越少,终于也没等到陆缄。等来的是匪兵,等来的是死。
到此为止林谨容疲倦地揉了揉额头,翻身下床,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桂圆从听到动静,忙笑嘻嘻地走进来,笑道:“姑娘,太太已经让人过来问过两次了,您睡得好么?”
林谨容闷闷地道:“问什么?”
桂圆就没停止过笑:“问您怎么还不过去呀?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请水老先生来扶脉。”
“我很好。”林谨容一想到自己早前因为月事不调,请水老先生开的那难吃无比,有麻又酸又苦的药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怪当初林三老爷会抱怨药难吃,果然是很难吃。真难为陶氏这样长年累月地吃,还眉头都不皱。
“表少爷着了凉,水老先生开了方子,他们要在咱们庄子里住两日呢。太太向表少爷打听诸先生的事情,听那意思,好像想让咱们七少爷也跟着诸先生读书似的。”
这丫头,连陶氏和陆缄说什么都清楚,百分百在自己睡着的这段时辰里就一直在陶氏的院子里出没,光顾着去看陆缄了。林谨容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那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七少爷还这么小,不过刚开蒙,诸先生不会收的。”
她当初听铁槐家的提起诸梦萼时就已经想过这事,但考虑到林慎之年纪太小,跟着林老太爷更好,要拜师也是十岁以后的事情,也就没有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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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直接(加更求粉红)
桂圆半点没注意到林谨容的情绪,只顾着自己开心:“要说表少爷真是倒霉,清凉山上那么多路,他怎么偏偏就走了那一条路,那桥怎么偏偏就塌了……哎呀,听人说,铁二牛遇到他们俩的时候,长寿几乎都要咽气了。不过他们还真是福大命大呢,要是铁二牛不去为您抓桃花鱼,他们被淹死都没人知道,姑太太还不得哭死?”她的思维跳跃极快,从陆缄遇险突然又转到了陆缄的文采功名问题:“姑娘,听说诸老先生夸赞表少爷的文章,说他一定能考上呢。”
林谨容垂眸穿衣洗漱,并不答话。她当然知道陆缄能考上,吴襄也能考上;而且吴襄比陆缄还考得好。
荔枝托着一盏桂花汤进来,见状忙道:“桂圆,那迎春花的鞋样你放哪儿了?怎么找不到?早前春芽姐姐来问,想借去绣一双呢。”
桂圆果然止住聒噪,跑到外面去翻鞋样。
林谨容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是清净了。”
荔枝把桂花汤递进她手中,低声道:“姑娘,今日出了什么事?我看苗丫鬼鬼祟祟的,总往西跨院那边跑,然后又跑外头去和她二哥嘀嘀咕咕的。那长寿见了苗丫,就和个斗鸡似的。”
林谨容接过汤喝了,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就是我在河里玩,不巧被他主仆撞破,他要我陪他游山玩水,我只得答应,接着他运气不好掉河里了。其间长寿和苗丫斗了几句嘴。”
她说得轻巧,荔枝却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再深入挖掘一下,林谨容已经放了碗盏,起身道:“走罢,去太太那里。”
陶氏闲极无聊,正和龚妈妈一起逗弄留儿,见林谨容进去就让乳母将留儿抱下去,拉着林谨容上下打量,又去探她的额头:“一回来就睡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谨容侧身挨着她坐了:“没什么,不过是温泉水泡多了,有些疲软,才一进门眼皮儿就和粘着了似的。”
荔枝在一旁赔笑道:“姑娘怕是春困呢。”
陶氏试着林谨容的体温正常,也就不再追究,只吩咐道:“什么事都是过犹不及,以后少泡久了。”
林谨容应了,抓起一把松子慢慢儿地剥:“听说二表哥要在我们这里住两日?这样不好吧?他不是来拜访诸先生,跟着诸先生学本事的么?姑母话多不讲理,要是给她知道,指不定还会说咱们耽搁他的学业。”
陶氏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叹道:“你这个孩子,平日里挺懂事的,怎么这话听着不对味儿?诸先生那里我自然有交割。他和咱们是正经亲戚,不在我们这里养病,难道还要去麻烦诸先生?你姑母虽然脾气不好很不讲理,但若是这样她都要找话说,以后也就再无人敢接待她家的人了。”
林谨容埋头苦剥松子,没有吭气。
陶氏又喜滋滋地道:“我刚才问了陆缄,诸先生平易近人,对上门求学的学子很是关照。我就想,将来让你七弟也来跟着诸先生学点本事。他答应引荐呢。”
林谨容把剥好的松子递过去:“哪儿用得着他引荐?他都是别人引荐的吧?等七弟大了懂事些,请祖父领着他直接来就是了,诸先生连佃户家里的孩子都肯教,难道还会拒绝七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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