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懿唇畔凝了一朵得意的笑,道:“本宫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事,自然该她自己去忙!”
淑懿只管坐在承乾宫,看外面的热闹。过了一阵子,听到一个消息,储秀宫的大宫女赛罕患风寒,高热不退,竟然病死了。
云珠告诉淑懿这个消息的时候,淑懿正在拿各色绣线,往花绷子上比划线的色彩。她新近绣了一幅《桃李争春图》,那绣样上深红映浅红,繁复难辩。只看这些线轴,粉白,淡粉,深粉,桃红,玫红,大红,暗红,就扑朔迷离地令人头晕目眩。
淑懿小指轻轻一勾,挑出一根深玫色绣线,在一片欲堕不堕的桃瓣上比了比,仿佛是像,又仿佛不像,心却没有停在这绣线上,只淡淡地问道:“我叫你给银珠的药,只是令赛罕久病不愈的,可绝不会致命啊!”
云珠冷冷地笑意如雕窗的玻璃上结出的第一层霜花,“咱们不想要她的命,可挡不住有人要恨不得凌迟了她!”
淑懿牵过手边的一脉金心吊兰,虽然屋里通了地炕火龙,盈盈一室春意,可终究是快入冬了,凛冽寒意枯萎了原本蓬勃的碧叶娇花,她意沉沉道:“让一个女人不能生育,比死更难受,淑惠妃的手段是凌厉了些,赛罕也是罪有应得——淑惠妃虽然没有贵妃的心机深沉,可一旦挖出了赛罕,也就不难知道是谁主使的了。”
云珠俏笑道:“她可真该承娘娘一个大情了,想必这姐妹俩,很快就会势同水火——对了,赛罕死了,储秀宫里没有掌事宫女,淑惠妃就提拔了银珠,银珠叫我告诉娘娘,她对娘娘感恩不已,娘娘如果有用的着的地方,只管开口!”
淑懿对着满眼深深浅浅的红色,嫣然笑了,这错综复杂的局中局,就如这斑斓丝线绣在光洁的绸缎上,盘盘囷囷,谁又能从缠花卷草的繁复花纹中拔得开迷雾重重。
淑懿笑道:“这也多亏了你,其实你年纪虽然比皎月小一些,却比她更伶俐,我没让你做掌事宫女,是委屈你了!”
云珠正色道:“娘娘这里说哪里话,别说奴婢如今还是大宫女,就是做粗使杂役,也是要报娘娘大恩的,况且皎月姐姐向来视奴婢为姐妹。”
淑懿心里晕开一丝得意,皎月是她在董鄂府经过无数考验,精挑细选出来的,虽然不是极聪明的,却绝对忠诚。自从定计收服了云珠后,淑懿更视二人为左膀右臂,至于大宫女绿吟,倒是轻易不使唤她的。
今年的天冷得特别快,尚未立冬,那寒意便一日浓似一日了。九月二十八落了第一场雪,虽然不大,只是纷纷地撒着雪珠子,可是足以令人感觉到严冬透骨了。
随着雪珠子落下来的,还有宫里的两件大事,一件是皇后病愈,重新摄六宫事,虽然日日必得去慈宁宫回禀宫务,可到底是重新出山了,淑惠妃的协理六宫之权也没被剥夺,照旧镶助皇后,处理琐事。
别一件是巴尔福晋有喜了,太医已诊出她有两个月的身孕,算算时日,该是初次承幸就怀上了皇嗣。
这两件事如同两股劲风,搅乱了宫里的近乎冷清的平静,刹时间坤宁宫和巴尔福晋的寝宫门庭若市,成了两处炙手可热之地。
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镶白狐皮的斗篷向肩上一搭,淑懿只觉一暖,回头见皎月正嘟嘟囔囔:“格格也不想想法子,这些人都是拜高踩低的,看着皇上少来了咱们承乾宫几回,一个个笑得都跟原先不一样了!”
淑懿呵呵一笑,笑声中却似窗外的雪珠子般清寒,“你没事非要看人家的脸,不是自寻烦恼么,难道人家对你笑一笑,你就能得个金元宝来!人要做到宠辱不惊,方能成大事!”
一席话说得皎月哑口无言,却也辩驳不得,只好搓着两只手去院外检视小太监备的暖轿去了。淑懿冷笑,论宠爱,她还是后宫中雨露最多的,这起奴才愿意鼠目寸光,就叫他们鼠目寸光去吧。
淑懿拿过云珠递上的紫金浮雕手炉,套了只墨狐皮的袖筒,坐了暖轿,一径来到坤宁宫。
自从皇后病了,嫔妃们已有好一阵子没有晨昏定省了,所以今日便如约好了似的都起了个大早,有的是想要聚在一处,闲话宫里的流言,有的则是想瞧一瞧,因为巴尔福晋的胎,各宫嫔妃又要生出什么热闹来。
淑懿的辇轿来到坤宁宫时,贵妃和贞妃就正在围着巴尔福晋问长问短,佟佳氏也站在一边,强打的精神却掩不住容色间单薄的憔悴,淑懿蓦然想起来,她年已及笄,论资排辈她这个正蓝旗都统的女儿也该侍寝了,可不知淑惠妃动了什么手脚,竟让厄音珠一干家世低微的格格把她挤掉了。
淑懿遥遥地看着佟佳氏那寥落的纤影,心想她这样巴结贵妃,贵妃也还是不肯帮她获宠。
辇轿一斜,淑懿稳稳地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辇轿是用江南新贡的暖缎造的,轻软厚密,挡风御寒,乍一出来,淑懿精心养护的娇嫩肌肤,竟如被稀薄锋利的刀刃细细地划过似的,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疼痛。
贵妃笑逐颜开地迎过来,笑意含着不易令人觉察的幸灾乐祸,“妹妹来得好早!”
淑懿微微一福,笑道:“不及姐姐们早,因着好些日子没见了,便早些过来了,好与姐妹们说说话。”她玉立贵妃面前,俯首施礼之间,看到贵妃手指隐隐泛着青色,不由怔忡,抬头看看贵妃,贵妃正执着条葱绿撒花绢子掩口咳了两声,淑懿眉心骤然一松,向贵妃粲然笑道,“姐姐进去说话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一桩猛料,何时曝,怎么曝,找谁去曝,学问可大着呢,这个科目够你读上三年研究生的了
①黄芩牡丹汤:出自《备急千金要方》唐代孙思邈著。
正文 第二十章 坤宁交锋
众人一径说着,一径走进正殿,殿中通着火龙,笼了十几只银霜炭的炭盆,烘得白条石盆里养着的“玉玲珑”的水仙绽出春意几许。
贵妃抚弄着水仙的玉蕊若裁,盈盈笑道:“是好些日子没见了,才刚我们还在议论,不过才几日,巴尔妹妹竟是快要做额娘的人了!”
贞妃的紫玉嵌烟晶粒的护甲,抹过殿中摆着的凤穿牡丹紫铜大鼎,铮铮刺耳,“这也是巴尔妹妹福气好,才承宠了几回,就有了,宫里比巴尔妹妹承宠多的嫔妃有的是,却也没个动静。”
后宫中承宠最多的当然是淑懿了,贞妃这话无疑就是讥诮于她的,素日她虽与淑懿不睦,但念着同为董鄂氏,贞妃从未这样明显地对她冷嘲热讽过,只因近几月来,孝庄对淑懿愈加看重,她看在眼里十分地不是滋味,贵妃又不着痕迹地屡屡添油加醋,故而此时出言相讥,淑懿自然也知道这些,但她现在还不想跟自家姐妹针尖对麦芒,所以只作浑然不觉,又对巴氏嘘寒问暖起来。
然而贞妃这话却穿门过户,传入门外一人耳中,只闻娇滴滴地一声,“子嗣之事本是天意,当年孝慈高皇后①成婚四年方生了先帝,却生前富贵,死后又享尽了哀荣——贞妃的见识也太浅薄些了!”
淑惠妃与贞妃同居妃位,却赤□裸地指斥贞妃,不留一丝情面,一则淑惠妃仗着自己资历,二则也是见贞妃整日跟在贵妃身边,恨屋及乌——她现在一看见这位嫡姐,眼里恨不得要渗出血来!
贞妃被斥,也是忿然,但淑惠妃入宫早,又出身科尔沁,如今又是协理六宫的,她只得默默地咬了咬牙,忍下这口气。
巴尔福晋方才被众星拱月似的围着,那争宠夸耀之心正如吃饱了风的船帆,胀鼓鼓地飞扬着,这时却见因为自己,两宫主位几欲剑拔弩张,不由也有些惴惴,忙谦躬笑道:“孝慈高皇后何等福泽?岂是嫔妾能比的?人家都说‘酸儿辣女’,可是嫔臣自从有了喜,就只爱吃虎皮辣椒,腌泡菜这些辛辣之物,只怕怀的是位格格。”
淑懿唇畔荡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心想这巴氏果然是学聪明了,原先未得宠时,还比这要张扬外露些,她也知道有了子嗣,便是众矢之的,因此急于转移众人注意。
贵妃含蓄笑道:“还没生呢,怎么就一口咬定是个女儿?本宫看你气色红润,多半是个阿哥呢!就算生个格格,也不怕什么,你看东果格格②,不但嫁了开国元勋为婿,还是多子多福的!”
几句话说得巴尔福晋眉开眼笑,贞妃方才吃了瘪,终究咽不下这口气,此时便接了贵妃的话头,冷笑道:“东果格格自然是有福气的,她的母亲可是太祖皇帝的嫡妻呢!”
这话自然是暗讽淑惠妃的庶出身份,又顺带扫到了淑懿,淑惠妃登时气结,但贞妃话说得含蓄,又找不出话来反唇相讥。淑懿再不肯忍让,执着织金缎的绣绢,按了按鼻翼上的粉,笑道:“那是因为太祖敬重格格生母,同是太祖的嫡出女儿,哈达公主③怎么就……唉,到底是哈达公主的生母不得太祖欢心罢了!”
淑懿此话是讥刺贞妃的,然而淑惠妃闻言立时精神抖擞,对嫡姐顾盼生姿地笑道:“不错,失了丈夫欢心的女人,才会在嫡庶之别上斤斤计较!”
正在纠缠不清之时,坤宁宫的内官锐利的尖嗓扯开了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一语未了,只见皇后穿着明黄绣缎朝服,扶着娜仁托娅的手,气宇轩昂的走了出来。众人才纷纷撂开手,向着皇后曲身行大礼。
皇后多日未在人前出现,今日头回露面,穿得也格外隆重。朝服上金龙穿云,缕金领口上饰着东珠,两条明黄宫绦长长垂下,衣缘上镶以乌黑油亮的紫貂,遍身缀满红珊瑚、绿松石,珠光宝气,华贵堂皇。
可是这华贵堂皇却越发显得她强打的精神苍白而无力,昔日脸上跋扈的戾气,亦如晨起的纤梗,沉沉地覆着一层重露繁霜。
皇后淡淡扬手,嫔妃们告了座。待到宫人们端上热茶来,皇后一手轻轻搭在身边的青檀小几上,一边浑若无意地问道:“听说巴尔福晋时常多梦,太医建议多听些雅乐,本宫刚刚病愈,也是才听说,淑惠妃可给安排好了么?”
皇后这几句话说缈如层云,淡若清风,然而淑懿眼眸微垂间,却见皇后的赤金镶绿晶护甲划过之处,在青檀小几上留下两道深深地凹痕,木屑碎如齑粉,纷纷下落。
淑惠妃起身施礼回道:“嫔妾已从内务府的升平署挑选了三位乐工,令她们日日去启祥宫奏乐了!”
“三位?”皇后眼睫稍抬,唇角挑起一弯残月如钩,“淑惠妃你可真大方,升平署统共就那么几位乐工,平日无事还要排演昆曲,你一次就抽了三位乐工出来,明儿要是各宫都有了喜信儿,那升平署也别排戏了,逢年过节,就只叫太后看那几出老掉牙的戏吧!”
淑惠妃仍是恭恭敬敬地立着,杏红的榴花苏绣宫装的下缘,却在微微颤动。巴尔福晋顾不得有孕,起身下拜道:“皇后娘娘说得有理,嫔妾也觉得扰了乐工排戏,很是过意不去呢!其实嫔妾的侍女,也会弹两下弦子,不如就仍旧遣乐工回去吧!”
皇后盯着巴尔福晋那略显笨重的腰身,指甲狠狠地在掌心里攥了一攥,面上却笑微微的,“那怎么行?你如今怀着皇嗣,把乐工都遣回去,知道的说你贤德,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苛待了你呢!”她略一沉吟,道,“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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