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董极力向史可法分辩道:“李闯还有百万亲领,现在李闯坐镇京师不出,不少兵马肯定又交给了许平,他没有五十万贼属才是怪事。督师大人,末将以为万万不可以守扬州,我们应该坚守长江。”
郁董一直激烈地反对出兵两淮,他觉得依托长江坚守才是万全之策:“督师大人,敌众我寡,不能大意啊。”
“郁帅在胡说什么?”黄得功越听越不像话,怒道:“河南残破不堪,陕西、山西闯贼人心未附,李贼能养得起十万兵就不错了。”
“料敌从宽,料敌从宽。”边上的李成栋连忙跳出来打圆场:“郁帅是谨慎嘛,不是说诸葛一生唯谨慎嘛,郁帅这正是用兵之道。”
“不能退守长江,我们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黄得功见郁董和李成栋听起来又要反悔,用力一拍桌子大叫道:“这长江绵延千里,我们如何处处设防?一定要坚守两淮!”
虽然史可法也不认为顺军只有区区十万,不过守江必守淮的道理他已经听黄得功说过很多遍了,只有在江北固守,才能威胁北军的补给后路,让北军无法从容攻击长江。
见黄得功激烈反对,史可法仍然属意扬州,而李成栋态度暧昧看起来也支持在江北作战,郁董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既然督师大人坚持如此,那我们就过江吧。”
江北军会在扬州北面分营驻防,形成一条让顺军不可逾越的坚固防线,而位于战线安全后方的扬州,则负责供给前方的大军,同时史可法还可以居中运筹,让各部互相策应,不至于孤军作战。
见郁董也不再反对了,史可法就让他们尽快出发到各自的信地驻防。
顺军开始东征的时候,史可法就竭力筹集军饷、官兵,意图响应崇祯皇帝的勤王令带兵北上勤王。不过这件工作非常不顺利,一直到顺军在山西击败新军的抵抗,攻入直隶后,史可法也只才积聚起一万多军心、士气可虑的军队而已,当时考虑到京师危急,史可法就不顾一切地誓师出发,打算就靠这一万多靠不住的南方官兵去增援京师——那时史可法仍满怀信心,对南京同僚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以直隶的重兵云集和京师的坚固,崇祯皇帝一定能坚持半年以上,所以勤王军一定能及时到达。
可就在史可法誓师出发的第二天,军队还没全走出南京城,就传来消息说京师失守,崇祯皇帝下落不明。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史可法坚持认为崇祯皇帝已经带着太子脱险,从天津乘船南下。这个指望很快也宣告破灭,为了拥立新君,南京打成一锅粥,江北军靠武力压服东林反对派,拥护福王登基后才算告一段落,南明朝廷也开始运转,得以征集粮饷,征召士兵准备迎战。
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前几天一个人冒称是崇祯太子混吃混喝,弘光朝廷把人找到后请曾经见过太子的人前去辨认,结果没一个臣子认识他;朝臣仍然担心搞错,就又让太监去询问此人宫禁规矩,结果也是一问三不知,显然是假货无疑。
但在野的东林同门却不依不饶,异口同声地说此人定是太子无疑,还说什么去问话的臣子
太监一见到此人都跪地不起,口称“千岁”不停,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假如不是史可法亲自过问此事说不定都会信了。
以此事为由,东林同门又掀起一片要求弘光帝禅让的呼声,一时间朝中为了辟谣又是焦头烂额,连催收军饷、征召士兵的事情都不得不暂停了快一个月才算勉强把事情平息下去。
眼看就能压住士人不让他们继续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内讧,镇守湖光,统领数十万楚军的左良玉突然又上表朝中——与其说是表章不如说更像是造反公开信,左良玉扬言他要起兵进攻南京,拥戴正统太子继位。这顿时又是一阵大乱,不少史可法的同门为这封反表呐喊叫好,还纷纷扬言一旦左良玉起兵清君侧,他们就要群起拥戴。
幸好黄得功等卫戍将领保证,说左良玉便是造反也一定将起击退,才算是把惶惶不安的南京人心又平息下去。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福王把老娘接到南京来奉养后,史可法的同门们又从这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中嗅到了阴谋和荒淫的味道。
南京的街头巷尾一夜之间就开始流传新的谣言:说弘光皇帝和亲娘私通,被时刻忧心社稷的东林千里眼们发现了。
一个人居然和母亲有苟且之事,那岂能再当天子?比起太子案,弘光皇帝对此事更加没有反击能力。至少之前他还能公开出来辩解说那个人真的不是太子,而这桩谣言让弘光皇帝完全没有自辩的可能,辩解是越抹越黑,不自辩是默认。私下对奏时,弘光皇帝曾气急败坏地对史可法说:他觉得这等恶毒之极的谣言,正常人应该是耳不忍闻、口不忍言。
为了息事宁人,弘光皇帝不敢拿廷杖打人,只能求史可法去多去与他同门沟通。而史可法也已经是心力交瘁,他刚刚从消息灵通的同门哪里听说,又有一桩童妃案在酝酿中。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个无知民妇对地方官吹嘘自己是弘光皇帝还在做福王世子时的妾,结果地方官当然趁机阿谀奉承,一路香车软轿送来南京,沿途地方官唯恐错过机会,纷纷送礼迎送。
这个妇人到了南京就被弘光皇帝投进了大牢,而东林同门则准备大骂皇帝又做了一件新的灭绝人性的事:连妻子都要抛弃。
史可法从同门那里听说,黄宗羲已经撰文准备责问皇帝:如果那妇人不是福王府的妃子,她怎么敢冒认皇亲,还进一步责问皇帝富有天下,为何连一个住处和一口饭都悭吝给予妻子——这样品德败坏的人怎么配君临天下?
史可法倒是觉得这正好相反:冒认的人多了去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而且眼下皇上好色之名被同门们宣扬得天下皆知,一个愚蠢妇人自认有姿色,想冒认入宫然后一步登天都是很有可能的。而且正如黄宗羲所言,要真是皇上的前妻,他又不缺这点钱、不缺一个宫殿和一口饭,为什么非要不认,还要投入监狱闹得满城风雨?还是在这多事之秋、人言可畏之时,皇上他傻么?
“朕不能守社稷,可以死之。”史可法独自坐在书桌前,默念着崇祯皇帝的遗言。南京,位于长江天险之后,有十数万军队保卫,非常之安;而扬州,地处顺军南征必经之路,孤悬在外非常之险。史可法感到自己对国事已经束手无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如何行事才能让同僚们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先帝啊,先帝。”
“臣不能保大明江山,可以死之。”
烛光摇曳中,史可法轻声自言自语道。
第十节 杭州
对史可法来说,之前黄石是他最大的指望,不过现在这个指望基本破灭掉。镇东侯明确说明他不会来南京,弘光皇帝登基时镇东侯也是上了一封不痛不痒的贺表而已,此外从福建来的消息说,镇东侯已经把闽粤税款截留。这两省税款的流失对南明政权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史可法几番去信苦劝镇东侯以大局为重,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朝廷玩釜底抽薪,可是镇东侯不为所动连信都懒得回一封。
两省流失的税款给朝廷带来了上百万两银子的损失,此外江西和浙江有报告说镇东侯的手下也在活动,鼓动地方截留税款花在地方军队上。除去镇东侯以外,湖光的左良玉也在进行着类似的努力。
史可法感到自己完全无力左右政局的发展,他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地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保住国家的税源,不过史可法只是简单的认为:在敌军兵临城下的时候进行内讧不是什么好主意。为了不让言官继续为福建的拖欠嚷嚷,史可法已经把自己的家产都捐献了出去,虽然相比税金那点家产无疑是杯水车薪,但言官看到大学士不去催税款反倒捐献私财,也知道他确实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对史可法的苦处也能够体谅到一些,于是弹劾镇东侯和左良玉的声音渐渐也就淡了。
“等击退闯贼之后,我亲自去一趟福建。”史可法打算和镇东侯推心置腹地谈一番话,然后再折向湖光去亲自说服左良玉,史可法猜测单纯靠通信可能无法让别人充分理解自己的苦心。南方不过数省,如果继福建、广东后,浙江、江西、湖广的税源也完全流失,那南明朝廷很快就会崩溃。
几天前朝议时,很多臣子都对镇东侯首开武臣截留税款的前例很不满,不过大家谁也不敢明言,不要说提议出兵讨伐,甚至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严辞责备。
在朝议后,弘光皇帝召见了马士英和史可法,对二人下令道:“好好去和黄侯讲,若是他有什么委屈要尽快搞清楚,唉,不能在这个时节耍脾气啊。”
两个人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但陛辞后无论是史可法还是马士英都是束手无策,江北军抵抗顺军尤嫌不足,朝廷还盼望着左良玉能为大明保住湖光,镇东侯能尽快前来南京镇守并停止武力抗税。马士英和史可法愁容满面地对望良久,最后马元辅无奈地说了一句:“死而后已。”,而史可法则上了自请督师江北的表章。
“若是战局不利,”史可法不能不想万一没能击退顺军又该怎么办:“大明养士三百年,而殉国者寥寥,大学士、各部尚书争先投贼……”史可法知道北京城破,殉国的不过二十人,其中高官一个没有;而南京这边,史可法磨破唇舌要起兵勤王,而应者无几,北京城破后南京仍是一副花天酒地的太平气象,好多人都说什么要是顺军真打到南京,大不了投降便是——这话甚至已经不需要避人而可以在公开场合畅言无忌:“至少得有一个大学士、尚书,会以死报国吧。”
……
顺军的行军速度并不是很快,大军通过山东的时候许平还有余暇见一些曾经的故人,比如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三位大侠。现在这几位大侠已经是山东防御使钟龟年的得力臂膀,积极帮助山东大顺政权打探消息,侦查地方民心动静,并协助山东大顺政权恢复商业交通。钟龟年甚至考虑过给他们一些官职,不过这些绿林好汉都说他们绿林有绿林的规矩,不适合进入官场,钟龟年慎重考虑后觉得为了政权稳定确实也需要一些人帮助控制黑道,所以也没有坚持。
山东的地方顺官,也纷纷给许平送来厚礼,对这些礼物许平仍按照之前的办法处理,一概照单全收,然后一半赐给军中将士,一半充作军资。
“大人如此行事,难免又会有小人说大人什么金银无所受,美色无所取。”
卫士们充满担忧的警告让许平只是微微一笑:“流言安能间无隙之君臣?大王和我推心置腹,患难与共,这种话就是再多又有何用?”
之前许平就认为这些官员送礼是送给大顺的大将军、自己手下的几万将士而不是他本人,所以许平觉得若是拒绝的话,在这大顺肇造、人心未附的时候会让别人起疑,觉得大顺政权会对他不利,许平对卫士们道:“我在京师有大王赐给的宅邸,军中更是衣食无缺,要钱财何用?”
以前就是在这山东,许平第一次收受过别人的贿赂,后来他回想此事的时候,意识到此举对军力是有损害的,新军更是一个很好的教训,许平不愿意重蹈覆辙:“再说等到天下一统,太师说过就要重振朝纲,现在只是非常之时。就像你们说过的,只能没了有,不能有了没,这要是拿顺手了,将来大王、太师严令一下,自己还不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