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业对许平的回答显然很满意,他点点头道:“今天侯爷说的话不少,但是可以归结成一句话:在督师大人手下,你说的前面那些都可以省了,只要大声喊那句‘遵命’就行了。”
“末将明白。”
“此外,”张承业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侯爷的意思是,如果匪徒投降的话,诛其首恶,胁从如果没有大罪。就不要太为难他们。”
这话让许平微微有些疑惑。他总觉得多年来内地的贼寇屡伏屡起,多半都和朝廷剿抚不定有关。此前许平还认为黄石杀伐果断,对叛军肯定会持严厉的清剿态度,张承业转述的话让许平颇是出乎意料。
剿抚本来就是只有朝廷才能定夺的策略,张承业也知道黄石不敢把话说得太明,又对许平轻声道:“以我的理解,侯爷是不想为难被匪帮挟裹的那些饥民、难民。”
“这个自然。”许平当即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身处匪区的百姓本来就是两难,让他们沦落匪区也是官军的失职,新军确实不该苛责他们。”
离午时三刻点将的时间越来越近,新军将领开始散去,三三两两地结伴向自己所在的营归队。走回到长青营的阵中后,许平看见各带队千总和参谋官正聚拢在一起,热切地讨论即将踏上的征途。因为还有些时间,所以许平和吴忠也不急着要他们各回各队,而是笑着站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闲聊。
“本次督师大人会让谁做先锋啊?”
余深河的问题引起一番热烈的议论。吴忠带着无所谓的表情道:“估计不是直卫就是救火营吧。”
“轮不到我们长青营吗?”听起来周洞天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吴忠撇撇嘴,用一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口吻道:“从这里到山东,先锋其实也没啥用。也就是提前走罢了,也就是出出风头过过瘾,还要装样子四下侦探。哎呀,受累,受累啊。”
“受累也受不了多少啊,”苻天俊搭腔道:“我宁愿出出风头。”
“一般这种风头大家都会让给救火营。磐石、选锋两营是不是会去争我不知道,但是直卫的金将军逢事不甘落后,而且直卫全是骑兵,估计要去争一争。”其实吴忠的年龄比大伙儿大不了几岁,也就是比大家稍微对新军熟悉些,但是他却摆出一副饱经世故的样子,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新军的老大是救火营,其他各营自然不会去争,小兄弟们总是要给大哥一些面子的嘛。”
这时张承业也走到他的这群部下当中,好事如周洞天者就开始撺掇张承业去侯恂那里争先锋。张承业只是笑:“督师大人一看我这个老头满头的白发,就不会把先锋大印给我。”
一直只是微笑不语的许平突然开口:“大人,那我去争,给大人把先锋印争来。”
“哪里有替别人请先锋的道理?”张承业哈哈笑起来,道:“你们年轻人就是好事。”
见张承业完全没有此心,许平心里隐隐感到失落。刚才一听人说到“风头”二字,许平就开始暗自盘算:这次出征是督师大人领军,给天子的奏章也是由督师大人起笔,出风头事小,但是给督师大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则很重要。如果能争到先锋的话,等到出师大捷后,想必督师大人起草的捷报里也会给自己留下浓墨重笔的一记。
万一天子大悦,很可能还会召见有功之臣。到时候许平把太高祖父的玉佩拿出来呈递给天子,说不定天子想起许平祖先的忠贞,就会厚加赏赐,那样就能凑出些聘礼。
许平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只听到重重的一记鼓声,这是提醒各营肃穆的信号,也是通知大家,督师大人很快就要登上点将台了。
长青营众人听见这鼓声后,立刻飞奔向自己的位置。张承业则带着两名副官阔步走到点将台旁,和大批其他各营的将领排列成两队,形成一道长廊。许平和吴忠并肩站在张承业身后。很快,第二次鼓声又响起,老将军伸手再次整整自己的头盔,吴忠也不自觉地跟着做了一遍。许平却心下焦急不安,只觉得心口的那块玉佩忽然变得温热,让他胸中也跟着热起来。
随着第三声鼓响起,一群衣甲鲜明的官兵涌上点将台,将一个全身披挂的老头群星捧月般地护送到台正中。三万官兵铺开的战阵无边无际,但此时竟是鸦雀无声。
接下来,各种程序一丝不差地走过一遍,请尚方宝剑,宣读圣旨,杀牛祭旗,三呼万岁。忙完这一切后,众人又稍等片刻,随着午时三刻一声锣响,侯恂颤巍巍地捧着一方用红绸包裹着的大印走到台前,俯视着两侧森然肃立的众将,大声问道:“众将,谁敢为先锋?”
“末将敢!”
不等侯恂那个“锋”字出口,早就蓄势待发的许平断然一声大喝,接着就从张承业身后迈出一大步,跃上两列将领中间的道路。他左手扶剑,右手一甩披在身后的猩红斗篷,在众人注视中直挺挺地一转身,昂首挺胸,笔直向着点将台走去。
走到台前,许平一撩斗蓬,单膝跪倒在侯恂脚前,一手仍扶着剑柄,另一手撑地,再次沉声大喝道:“督师大人,敢请大人将先锋印授予末将,末将定为大军披荆斩棘。”
侯恂盯着脚下的许平,见他明明是个非常年轻的将领。侯恂似乎有些迟疑,问道:“将军何人?”
“回督师大人,末将——长青营指挥同知许平,”许平铿锵有力的报上姓名,又再一次重复道:“敢请督师大人将先锋印授予末将,末将愿逢山开道,遇河搭桥,以报督师大人。”
直到这时,新军中其他的人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救火营营官越众而出,也大步走到点将台前跪倒:“末将——救火营指挥使王启年,愿为大军开道。”
王启年才拜倒后,许平身边就又多了一人,那人以同样有力的语气道:“督师大人,末将——新军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愿为督师大人分忧。”
新军直卫尽数是骑兵,而王启年则是在二十五岁时和张承业一起投入黄石麾下,早已经是闻名遐迩的武将,又是救火营的营官,这两个人当然让许平立刻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督师大人!”许平猛地抬起头,双臂上举作出一个接印的动作,仰望着侯恂,声音洪亮地叫道:“恳请督师大人一定将先锋印授予末将。”
许平两侧的王启年和金神通都没有做出反应,甚至没有再出言相争,因为许平的这个动作实在太过份。按照以往惯例,这些请命将领只应该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用言辞来表达自己的热忱,同时等待监军文官的决定。而许平这个出乎意料的大胆动作让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侯恂此时心中也很为难。身前的这个年轻将领已经把双手高高举起,都快要伸到先锋印的底部——如果另选一人的话,那么就得把印从这双期待的手边拿开,然后放入另外一双手中。几个将领争先锋很正常,无论选哪一个都可以。但是如果真的避开一双高举的手,把先锋印授给另外一人的话,侯恂觉得自己无法把这个动作做得非常自然,他也有些怀疑另外一员将领是不是能坦然接下先锋印。何况侯恂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对于这个年轻的将领相当于莫大的侮辱。
按道理说,打破规矩的许平似乎应该受到些惩罚,但在侯恂的仕途中很少遇到这么不守规矩的人,所以他也缺乏应变的锻炼。他只是深深地看着这个不懂规矩的年轻人,把他的面貌印入脑海,同时在嘴里重复道:“许平?”
“正是末将。”许平又将上身挺直些,高举起的双手又向那方印靠拢些。他仰望着侯恂道:“末将就是在德州打败季寇的许平。末将曾和季寇亲身血战,一定不负督师大人所托。”
侯恂微微眯眼看着年轻人的眼睛,那双热切得快要喷出火焰的眼睛。
“好。”侯恂微微一俯身,就把先锋印重重落在许平的双手中:“许将军定要杀敌报国,无负国恩。”
“末将遵命!末将谢督师大人!”许平朗声答应着,跳将起来,躬身退后两步,转身抱着先锋印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走到张承业身前,许平按耐不住自己的兴奋,叫道:“张大人,末将把先锋印争来了。”
“这是给你的。”张承业微笑着对许平说道:“还不快去领军出发,难道要让督师大人久等么?”
许平在众将的目光中昂首走向长青营。等他走到队伍前时,长青营已是一片欢腾。许平跳上马背,单手把先锋印高高擎起,尽可能地让每个士兵都能看到它:“长青营的弟兄们,用力地敲响我们的鼓!用尽全力发出呐喊吧!”
“大明万岁!”
“皇上万岁!”
“长青营,威武!”
张承业和吴忠此时也已经上马,但是张承业却一挥手示意许平先走。许平也不推辞,从掌旗官手中接过长青营的大旗,高举着它一马当先走出校场。而长青营作为先锋官的本部,也在锣鼓声中昂然而出,在万军之前率先向山东进发。
吴忠催动战马溜到许平身旁,小声笑道:“真有你的,当时你一举手可把我吓坏了。”
“怕我被呵斥无礼,当众拖下去打板子么?”许平一笑,道:“什么东西都是争来的。”
集结在点将台周围的大军,跟随着先锋的脚步,一营接着一营陆续开拔。在新军大多营官的预想中,会是救火营率先出发,然后其他各营按顺序跟上,从磐石乃至长青。结果竟然是第十营领头,现在顺序完全颠倒,等长青离开校场后,紧挨着长青的三千营启步跟上,救火、磐石、选锋反倒排到最后。
何马一脸的不快,王启年策马来到他身边时,何马大声抱怨道:“张南山到底是怎么教导部下的啊,竟然连抢印这种事都会有!”
王启年看着渐渐远去的长青营军旗,淡淡地说道:“等这仗回来,张南山也差不多该致仕了吧?他这是在为许克勤铺路啊。”
“铺路?”何马愈发不满起来,侧头大声质问道:“许克勤才多大?半年前还是你手下一个把总,侯爷还有那么多老弟兄,他岂能服众?”
“别人我不知道,不过今天这一出后,我看长青营是无人不服了。”王启年悠然说道:“若是侯爷另派一人去长青营当营官,我反倒不晓得能不能服众了。”
此时高踞在点将台之上的侯恂,同样眯着眼遥望着渐行渐远的先锋旗帜。标营的将佐环绕在督师大人的身旁,幕僚已经把侯恂想知道的东西捧上来。
“许平,许克勤。”
侯恂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那团跳动在年轻将领眼中的火焰,还有那张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已经和它们主人的名字一起深深印入督师大人的脑海,再也难以磨灭。
不仅仅是侯恂,其他见到许平的幕僚参赞,以及那些标营将佐们,也都在心里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没有人怀疑它的主人的前途,每一个人都深信这个人必将成为新军中闪亮夺目的新星。只是也不会有人有这样的念头——任何人都不会有——哪怕是稍微想一想:这个年轻人是否可能有朝一日将战无不胜的长生军掌握在手;这个稚嫩的年轻人是否可能成长到有资格接替黄石——成为那支传奇军队新的领袖;而这个此刻还满脑子只是如何凑聘礼的稚嫩年轻人的名字是否可能有朝一日会变得和黄石的名字一样响亮,一样名动天下、震撼朝野,以致妇孺皆知。
……
第一章山雨欲来风满楼完
第二章 帝星飘摇荧惑高
第一节 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