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下,皇帝意外过后,有些被他的目光所牵引,落到了边上一位弓着身子的大臣侧脸上。
那一位穿着墨蓝色的官员朝服,微微弓着的身子看着恭敬紧张,可他侧脸的弧度却是松弛。若是定睛看两眼,发现那唇角的弧度微微抿着一点,却有点上弯的感觉,很明显,有些抑制不住的轻松和得意。
不久前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张平通。
皇帝自然知道他是太子的人手,只不过自己原本就是属意律儿的,因而对他暗地里结交这些大臣也是一贯放任的态度,脑海里突然有思绪一闪而过,忆起他的嫡长女张娉莹原本就是太子侧妃,皇帝面色不由自主暗黑了几分。
倒是差点忘了,这出了事的是太子妃,得意的可不就是太子府那两位侧妃么?这后宅女子的争斗一向是没休,倒是想不到将手伸到宫宴上来了,是想着浑水摸鱼么?
眼见着皇上目光审视的落到了张平通的身上,江溯流不动声色的收回了动作,他原本就是看见皇帝似乎对司空远有怀疑顺势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毕竟眼下大意让几个太监死了,没有直接证据。皇帝在来使面前丢了面子,正是恼怒之际,原本那几个太监口中的是“太子妃”还是“世子妃”又有什么关系,宫里出现这样的事,谁此刻惹恼了皇帝,难免得拿来先开刀再说。
“户部。”皇帝眼下已经慢慢收敛了表情,可沉稳冷然的样子任谁也知道这才是皇帝要发作的前奏,户部尚书的确是幸灾乐祸了,可哪里想得到皇上突然会点到他的名字?
愣了一下,飞快的应了,正要上前一步,却是听见边上的宫女嬷嬷一阵惊呼,他愕然抬头,皇帝已经飞快的跨出步子将刚才站立不稳倒地的皇后整个人揽在了怀里。不过一瞬,皇后端庄娴雅的面容上就布满了细汗,一丝血迹从她唇角蜿蜒而下,让众人猝不及防。
“太医!”皇帝半跪在地毯之上,往身后咆哮了一声,额上青筋暴跳。
若说刚才还是乌云密布,怒气隐忍,此刻,他已经完全失了风度,皇后猛地咳了两声,口中呛出鲜血溅了几滴到他脸上,气若游丝道:“皇上,我是不是快死了?”
话音落地,又是猛地一声咳,鲜血连唇瓣都染得通红,看着十分可怖,边上的司空律这才吓傻了一般就势跪了下去,喊了一声母后,身边的老太医已经连忙爬跪过去,也来不及找什么帕子,直接看诊。
原本就吓得够惨的几位大臣此刻已经完全呆住了,谢玉依在江溯流怀里,思维还是有些混沌,刚才江溯流寻了偏殿替她解了些毒素,却因为时间紧迫并未能清除,此刻她身上依旧是有些滚烫,脑海里时而拍出一个浪花来,晕眩着只能倚在他怀里。
江溯流收回了目光,不动声色的看了司空远一眼,今天这一遭,怕是完全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呵,谋害皇后,用的好了,这倒还真是一个好罪名。他目光深沉了些,若是仔细瞧了,里面还有些担忧之色。
按理说依着皇上原本的算计,他本来就是司空律以后的助力,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心里却是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再添上今天这一遭,很明显,司空律根本是容不得他们夫妻俩。
此刻隐隐觉得事情古怪,偏偏,这一位却是全然不以为意一般,神色定定的看了那边一眼,静静地收回了视线,此刻低着头已经不知道想些什么了。
怀里的丫头又是不自觉的开始扭麻花,江溯流收了心思,将她揽紧了些,眼见她额上又是出了一些细汗,扬起小脑袋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小狗一般露出可怜兮兮的渴求的表情,克制了一下,凑到她耳边低声哄劝:“乖一些……”
怀里的小人儿咬着嘴巴重重的点了一下头,耳边太医的声音刚刚响起,已经是突然又是听见“扑通”一声响,原本同样半跪在地上的司空律倒在了地面上,不同于皇后的楚楚可怜,他喷出一口鲜血,突然浑身抽搐起来,看着着实比皇后吓人多了。
不等皇帝开口,凌怀玉已经是大跨步过去,一只手将司空律脑袋扶起来在手心里,一只手已经替他诊起脉来,给皇后诊脉的太医原本被身边扑通的声响吓得又是出了一层冷汗,舌头打结顿时将自己要说的话给忘了个干净,和凌怀玉的目光在空中对上,后者已经快速而恭敬的开口道:“殿下这是中了毒,幸好毒素尚未侵入心肺,情况不算太差,皇上无须担忧过甚。”
凌怀玉话音落地,给皇后诊脉的太医却是战战兢兢抹了一把汗,颤声道:“皇,回禀皇上,娘娘摄入毒药不多,性命无虞,只,只是这腹中的胎儿怕是要受些影响……”
“什么!”皇帝愣神的时候,皇后已经是猛地提高声音问了一句,又是咳出一点血,触及到太医惋惜的神色,她瞳孔倏然涣散,如同被什么消息打击到一般重重跌落在皇帝怀里,心里早已经是波浪翻腾,悔的肠子都青了,却是一只手紧紧揪住皇帝身前的衣襟,双目通红的悲戚道:“孩子,我的孩子……”
皇帝将她整个人抱起在怀里,平日严肃的一张脸上杀气升腾,殿内诸人噤声不语,他看了边上的荣亲王一眼,荣亲王自然知道这是将一切事情交予自己打理的意思,面色严谨的点了点头。
皇上已经将皇后抱起一路朝侧边的芳菲殿而去,身后的司空律自然也是被抬到了芳菲殿,太医院送来了解药让两人服下,出了内殿的皇帝脚步都沉重了许多。
他哪里想得到这皇后都眼看着四十岁还能替他怀上孩儿,可眼下……
太医说孩子可能被毒药侵袭,但尚有微弱的脉动可以感觉到,需要过些日子才能看出具体情况,想到这自己可能不出声就要夭折的幼子,皇上一张脸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双拳紧握,那咯嘣的响声让殿外跪伏了一地的人听在耳边,只觉得头皮发麻。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边上站着的荣亲王身上,后者已经是开口道:“回禀皇兄,娘娘和太子刚才用的东西已经被人检查过,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哦?”皇上不咸不淡的反问了一句,目光落在不远处桌面上,青花瓷的茶盏杯碟里正是从琼华台拿下来的那些糕点和茶水,边上的御医抹了一把额,忙不迭答道:“王爷所言甚是,这些茶水和糕点都是干净的,未曾被人动过。”
“父皇。”司空律被一个侍卫搀着,面色惨白,刚刚解了毒看着还十分虚弱,同样是看了那些东西一眼,已经拧着眉开口道:“未曾被动过?怎么可能?看节目的时候我喝了两盏茶,动了小半块桂花糕……”
他话音刚落,皇帝已经一脚踢飞了跪倒在地的一个小太监,剩下的几十人顿时都不安的瑟瑟发抖起来,上空被低气压笼罩着,他们自然是不敢抬头看皇上。其中却是有一人抖抖索索,不受控制的扭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两眼,目光落到一侧神色冷肃,今晚一声都不吭的宁王身上,突然察觉到自己被人注视上,再一回头,登时牙关已经开始打架了。
“皇……皇上……”
“说!”皇上紧紧的盯着他,已经不再去看原本还让自己心存愧疚的四子,只以为他这一段时间的确有些太过看重,反而让他生出些异心来。
声色俱厉的态度,很明显,心里已经将他打了死牢。
司空远心里冷哼了一声,一颗心却是不受控制的沉了沉,看着为了里面那一对母子面色狰狞的男人,一时间也是有些陌生了。
父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是一个足够让人心寒的称呼。
那小太监似乎极为为难,仿若不曾察觉皇帝要吃人的眼神一般,即便在这样的高压之下,还是执拗的转过身去看了司空远一眼。面上划过一抹类似羞愧的神色就要开口,小太监却突然“啊”的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地面之上,浑身不过快速的抽搐了两下,突然瞪着眼歪头晕了过去。
边上的一众人一声轻呼,却到底不敢圣前失态,只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往边上挪了挪,皇上已经是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的看向了此刻心中的狠辣之徒。
却在两人视线相对的时候愣了一下,不远处的俊美儿郎唇角轻勾,眼底带着寒意,却又夹杂着难言的自嘲、失望以及无畏,直视着自己,腰杆十分笔挺。
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倔强的直线,显然是一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眼眸狭长略带些妖娆之感,让他想起那个总是温柔小意的梅妃来,她长相清冷出尘,却偏偏有这样一双十分妩媚的眼睛,有时候不经意流露出娇嗔,自个的心神都要被吸引过去了。此刻她的儿子站在几步开外静静的看着自己,那样高高在上的睥睨的目光,自己竟然会觉得难堪?
皇帝有些失神,边上的太子突然重重的咳了两声,解围道:“不过是被这奴才多瞧了两眼,父皇着实不用怀疑到四弟头上,四弟向来洒脱,哪里会做出这种残害手足之事,前些日子又被南宫家那不知好歹的刺了一刀,想来伤口还需要好好修养呢,不如……。”
司空律语气缓缓地,十分温和仁厚,说到最后却是有些为难的住了口,就好像一个分明疼爱弟弟想让他回去歇息,却偏偏在这样的场合不能越俎代庖替皇帝决定。颇是苦恼的摇了摇头,又有些歉意的看了司空远一眼
,他不再出声了。
皇帝却被他这句话倏然提醒,南宫桓原本就是太子的势力,却在一夕之间尽数被诛,会不会原本就是一出苦肉计,这看着对权谋不在意的儿子不动声色的就用这样的把戏铲除了太子一项助力?又或者,他心里对太子起了愤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纵然是皇帝,他心里那杆从没端正过的天平此刻已经是完全倒向了自个寄予厚望的大儿子身上,这样想着,刚才对梅妃升起的那些愧疚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看着司空远冷冷道:“朕将此事交予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司空远依旧是站的笔直,定定的看着他不说话,眼眸里有寒芒,皇上自然将那看做对自己的挑衅了,大手一挥道:“宁王有毒害皇后、太子之嫌,暂押刑部……”话说到一半,又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皱了眉头道:“算了,还是暂时收押大理寺,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斩。”
“皇兄!”边上的荣亲王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刚说了一句,皇上已经揉了揉眉心对他开口道:“此事交给你去办,毋枉毋纵,朕给你七天时间为限。”
“臣,遵旨。”荣亲王看着他一脸不容置疑的冷然,歇了继续质疑的心思。
心爱的女人儿子受了罪,皇帝阴沉着脸继续处置办事不利的一众宫人,司空律心情复杂的朝内殿走去,沈淑兰死前的面容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觉得心痛。太医最后鉴定说是自尽而亡,想来是她清醒以后不堪受辱结果了自己的性命,算不上有多心爱,但好歹又是自己满意和看重的女子,他并非铁石心肠如何能不痛?
江溯流清淡的眉眼,司空远冷然的神色,甚至那可恶的臭丫头娇柔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他知道今天这一桩事自己办的到底不算漂亮,原本不过是一出苦肉计,可眼下折损了这么多,母后,肚子里竟然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