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阿康突然说:“我看呀,那位老人家应该是见过姑娘您的,阳少爷说了重您的名儿之后。那位老人家’哦’了一声,说,‘是她呀’。后来有时我看店的时候,会见到那位老人家进来望望,见是我。就走开了。”
“穿青衫的老人家?”傅春儿一时在脑中过着他认识的人,“难道是他?”——应该就是他了,若说相貌清隽的老人家,应该就只有那人了。
到了铺子中,傅春儿也问了傅阳这件事。
傅阳点点头,嘱咐阿康,“你看着铺子,我与春儿去一会儿就来。”
他带傅春儿沿着徐凝门街往南走,说:“那片地买下来有一阵了,我见那老人家总是过来,似乎是寻你,又开不了口的样子,就想着哪天你过来,带你去见见他。”
傅春儿走在这处街道上,慢慢地又有些熟悉的感觉。她不禁抚了抚额,然而额上又分明没有汗。
傅阳关心地问:“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傅春儿摇摇头,笑道:“哪里就这么娇弱了呢?”
两人并肩来到一处宅院前面,宅院的朱门应是才修的,崭新崭新,冒着新漆的气味。大门半敞着,傅阳就让妹妹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问了问,然后出来,遗憾地道:“那位主人不在园中,真是不巧了。”
傅春儿扁扁嘴,心道,还真是无缘啊!两人便一起往回走。走出没几步,旁边一座极普通的院落之中,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门,里面一个手中提着水桶,头上裹着青帕子的少女走了出来,与傅家兄妹二人打了个照面,三个人都是“啊”的一声。
这名少女是久未谋面的田紫茹,算来,傅春儿与傅阳两人都是与她打过些“交道”的。傅春儿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在广陵疫病过去之后那时,去帮忙退还那些田紫茹塞到傅阳包裹里的“信物”的。
只是田家几时从田家巷中搬出来,住到了这里,傅家兄妹都是毫不知情,尽管这里距离傅家的铺子只有二三百步的距离。
三人见面,都有些尴尬。
田紫茹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颜色,此刻她脂粉不施,只顶着一张黄黄的脸儿,显得越发消瘦憔悴。她穿着一件半旧的天青色小袄,臂上套着两个“护袖”,有一个已经磨开了线。她完全是一副劳动妇女的样子,哪里还又半分像那田家的娇女。
半日,傅阳才省起来打招呼,道:“田姑娘,好久不见。”
田紫茹面上青一阵又白一阵,嗫嚅着打了招呼,跟着低下头,往街对面的井边走过去。
傅家两兄妹很是吃惊地看着田紫茹立在井边,先是将辘轳放到井下去,跟着摇动手柄,将辘轳摇到井上来。也不知道是因为那辘轳太重,还是因为有傅家兄妹两人在一旁看着,田紫茹面孔涨得通红。
傅阳一时意动,结果傅春儿在旁边推了他一把,飞快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傅阳不由自主地迈步过去,手一伸,帮田紫茹转动手柄,将辘轳下面的水桶给拎了上来,倒在田紫茹带来的水桶里。
田紫茹抖动着嘴唇,道了声谢。
“田姑娘,你家何时竟搬过来此处,你又怎地……又在此亲自劳作?”傅阳愣愣地问了一句。
田紫茹抬眼看了一眼傅阳,又望了望对面立在自家门边的傅春儿。这兄妹两人,男的英挺,女的秀美,穿着打扮亦是不俗,想来傅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她一时想起自家的境遇,简直是百感交集。
田家在广陵城的疫病之后,先是田敏权在大同任上被人弹劾,弹劾的内容竟是纵容家人敛财。不得已,为了顾及田敏权的官位,广陵这头悄没声息地处理了各项产业,“碧萝春”便是那时卖掉的。除此之外,田敏达又极力约束家人,田乾晟等人也收敛行事。但是不晓得是不是应了那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田家在经历了田贵妃在世前后近百年的富贵之后,终于一朝衰落。
田敏权则在大同边关任上戴罪带兵,等待有一日能够将功赎罪。而田家在广陵的府邸被抄家充公,田敏达散尽仆从,在故旧的帮扶之下,在徐凝门这边赁了一爿小小的院落,好歹也算是有个落脚之所。田紫茹品尝了从高高之上重重跌入尘埃的感觉,她不仅要操持家务,而且更要浆洗缝补,稍稍补贴些家用。
这几个月来,田紫茹自然尝尽了世情冷暖。眼下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商家小女,以及曾经芳心暗许的商家少年,这两人竟都来到自己面前,看见她这番狼狈的样子。就这几个月的劳作,她的手上已然磨出了不少茧子,而这是原先那双用来握笔抚琴的手啊,就如她那以往许许多多的向往与心愿一样,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想到这里,田紫茹忍不住,竟痛哭了起来。
二百十四章 镜花水月
面对痛哭失声的田紫茹,傅阳什么都没有说,伸手又将辘轳放了下去,旋上来一捅,将田紫茹手边那个水桶彻底装满了,才将桶提了起来,淡淡地对田紫茹道:“走吧!”
田紫茹大约是觉得实在不好意思,渐渐止了哭声。若是以前,美人梨花带雨,总是该有随侍的小婢取出绣帕给小姐拭泪。然而此时田紫茹哭得眼睛与鼻头都红红的,却只能伸臂,用臂上那已经半旧的“护袖”将面孔上的泪水都拭了去。
傅阳提着满满一桶井水,似乎毫不吃力。“谢谢——”田紫茹哑声说。
“没事——这些原是我从小就做惯了的。”
田紫茹听了这话,有点惊异地抬头看傅阳。“人活一世,其实也很简单,一日三餐,每餐一碗饭,晚间一方卧榻,如此便能活下去。那日在田家巷,你也见过,市井小民,都是那么过活的。既然活着,就已经比那些在疫病之时失却了性命之人,要来得幸运多了。”
傅阳这话说完,没有再理会田紫茹的反应,直接大踏步地往街边这里过来,将水拎了,提到田家寓居的小院门口放下来。
这时候,街道这边,傅春儿正与一位青衫老人立在一处,见傅阳过来,连忙招呼道:“哥哥,哥哥快来呀!”她郑重介绍了,“这是我哥哥,大号叫做傅阳。”
“这位是……”傅春儿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介绍身边的这位老人才好,她知道老人家是谁,却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曝露身份。
老人家偏又不给傅春儿解围,一个字不说,只在一旁笑着。
傅春儿眼珠一转,便道:“这位爷爷人称‘苦瓜老人’,哥哥你就叫他苦瓜爷爷好了。”
傅春儿身畔的这位老人,就是靖江王朱若极,他平生最爱苦瓜,当日傅春儿曾经玩笑称呼他“苦瓜老王爷”,他也风光霁月地受了。此刻傅春儿见有旁人在场,不想透露王爷的真实身份,便捏了这样一个称号,果然靖江王闻言哈哈大笑,丝毫不以为忤。
傅阳赶紧过来,向他见礼。靖江王受了,点点头,道:“好小子!”跟着他转头过来,对田紫茹说:“你家是当日田贵妃的后人?”
田紫茹双目兀自发红,听了点点头,也朝靖江王福了福身。她劳作之时,也曾见过这位老人家,只是不曾正经招呼过。
“小丫头,”靖江王见了傅春儿,眉花眼笑地道:“我又堆了一爿石头,你随我来看看吧!”
“好!”傅春儿想也不想便应下。
“傅阳小子和这田家的姑娘,也一起跟我来。”靖江王说话不容质疑,傅阳忍不住与田紫茹对望了一眼,两人默默无声地随着靖江王与傅春儿的步子,朝小院里面去。
而靖江王带着三人,竟从院子后面的一道小门里出来,走在广陵一座似乎最平凡无奇的小巷里——“这里叫做花园巷,小丫头你记住了。”靖江王说,傅春儿自然赶紧点头,不过她还是有点好奇:“爷爷,您不住在广西了?”
“广西?”靖江王忍不住笑起来,道:“广西那头的事情都交给世子打理了。我只出来四处游荡闲逛,怎么,小丫头看不过眼了?”
世子?田紫茹与傅阳听了这话,才大约明白眼前这位看似平凡的老人,身份大致有多么的尊贵。两人互视一眼,田紫茹刚才被靖江王一言喝破了身世,此刻脸色有点发白,但是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四人一行,往南又行了数步,算来应是田家寓居的院子后面,四人来到一处院落前面。傅春儿见那上面题着“双槐园”三个字,想这不晓得又是哪家的私家园子 。
进了院子,再往里走,穿过一扇月洞门,这一带都是粉墙,里面是一座庭院,隐隐地可以见到高出院墙的假山湖石。
傅春儿笑问道:“苦瓜爷爷,您在这里又堆了一爿湖石?看上去比个园里的堆石还要特别些。”
靖江王笑道:“你们都进来看看,想到什么都告诉我。”
傅阳愣道:“我?”
苦瓜老人虎着脸说:“自然有你在内!啰嗦什么?”
傅阳的本觉得自己不是惯读诗书之人,再风雅的事情在他面前也直接视若吃饭睡觉一般等闲俗事。眼前这位老爷爷,虽然貌似与自家妹妹相熟的样子,但是却要他也随着进来,看园子,看湖石,还要说出道道来——
傅阳本不喜欢做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不过眼前这间,他反正半点把握都没有,眼看着傅春儿与靖江王两人说说笑笑,已经往院子里面去了,干脆回头朝田紫茹望了一眼,朝她点点头,也往园子里面过去。
甫进门,门厅处有一园子不大,却有一片五分左右的水面,湖石在北面依水面而叠起,西面是主峰,主峰峻峭苍劲,接着便错落迤逦,往东面去。山石下面,可以见到两间小小的石室,此时天光云影徘徊之际,石室之中,可坐可卧。此时已是秋冬之际,但遥想春夏午后,石室清凉,坐卧期间,想必自有一番惬意。
而池水的南面,则大大小小共有三座水榭,俱是楠木修成,与石山遥遥相对。其中一间水榭西面,修着一间“半壁书屋”,石板将屋子隔成一半,半壁是书屋,半壁是棋室,中间隔着流水,足见匠心独运。
田紫茹迈步进园,惊异于此园的豪奢。广陵城中,名园众多,田家豪富之际,她也曾亲见过几间,只不曾见过有这样大水面的。而池畔对面的堆石,也实是她平生未见。田紫茹一时有些茫然,此时竟不知置身何处何地。她微微张口,走到南面池畔的水榭前,呆呆地凝望着这一池碧水。
然而在这碧波之际,她突然见到了什么,不禁上前一步,那景象便倏忽消失,然而她退后一步,那景象却又出现。田紫茹张口欲呼,此时艳阳在天,水面上也粼粼的映着波光,可是她偏生在池面上看见了一轮明月。
她提起头来,往西面园门处张望,却突然见到傅阳就在她身侧半尺之处,两人距离之近,几令人错愕。
田紫茹心里不知是喜是愁,她看到傅阳与她并肩而立的景象,而这景象,竟是在西面壁上一面巨大的西洋镜之中。她仿佛见到镜中的自己,似乎浑忘了如今的困苦,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段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日子。然而最美好的景象,莫过与傅阳与她立于一处,分明是一对璧人,珠联璧合。田紫茹看着,想象着两人终能够成为眷属,双宿双栖,嘴角不禁露出笑容。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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