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一直在客栈等着,顾念脱了衣服后,她立刻拿去后院井边打水,随后玳安也抱着宋亦柏的衣服过来,不过最终还是哑姑把衣服接了过去,手脚麻利地洗净了两件长衫,挂起晾晒。以这秋老虎的威力,半天工夫就能全干。
顾念在房间里休息平复情绪,中午也是在客栈吃的午饭,下午上街转了转,碰到了宋亦柏兄弟俩及魏双思还有几位师兄一起在茶楼吃茶,看他们欢声笑语的样子,顾念就没过去打扰。
当晚早早歇息,次日天刚蒙蒙亮就起床退房。早饭后,车夫们把行李放上车,盖上防水的油布,用绳子捆紧,乘客分头上车,宋亦柏必须坐在他的头车里,二公子倒是跟同龄的师兄们坐一起去了,顾念与哑姑依旧蹭大公子的车。
从七步县到东阳城,有新官道和旧官道两条路,新的比旧的要节省行程近一半,所以旧路现在很少有人走了,不少原先在旧官道开买卖的大车店主都陆续转移到了新官道,但旧官道也没荒废,留作备用道,以备打仗或者发生灾害的时候,不会断了交通。
他们七月初二从三江城出发,初四到达七步县,初五出七步县赶往东阳城,而参赛者最迟初八必须报到,走这新修的宽敞官道,就算碰到下雨天,也能在初八如期进城。
虽然行程不会太赶。但连续几天的赶路下来,都对沿途的风景感到麻木了,个个都恨不得东阳城的城门在下一个拐弯后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本来现在就是秋老虎的天气,又闷又热,秋高气爽还不到时候。顾念在车里实在呆得气闷,能讲的笑话讲完了,能玩的游戏都玩腻了。于是在她无聊死之前,抢了玳安的马匹,宁可骑马去给车队打前哨。找店子安排食宿。也不肯再在车上呆着。
宋亦柏对顾念这时不时脱离队伍的行径毫无办法,强制其留在车上吧,那个苦瓜脸色他看着都难受,可是放其出去骑马溜达吧,又怕骑术不精而出事。左右为难之下,没有两全之策,只能听着马蹄声看顾念欢喜地一次次跑出他的视线。
这胆大包天的任性孩子,这身毛病肯定都是他那个老师傅惯出来的。
七月初七的傍晚。顾念在一家大车店订了客房和晚饭,向店家打听了此地与东阳城的距离,欣喜地得知已经近在咫尺。今晚早早安歇,明早天蒙蒙亮打着灯笼出发的话。日上三竿时分,一定能进城。商队都是这样走。
顾念向店家道了谢,在订好的客房中挑了靠近走廊底端的一间,让店家到时转告她的使女,然后她就先回房休息了。
房间里小二已经送来了一壶凉开水和干净的洗脸水,但顾念不觉得渴,反倒是觉得自己有点烦闷恶心头晕想吐,摸着胸口怀疑是不是这一天在太阳底下的暴晒可能中暑了,她这一天喝光了两个水袋的饮水,却没出汗,加上现有的症状,怎么看都不是好现象。
幸好她的背囊一直在身上不曾拿下来过,药包里有一小瓶仁丹,口服药丸后就脱衣上床趴着了。
在顾念沉沉睡去之时,官道上和安堂的车队也缓缓驶来,店小二抱着一张写有和安堂三字的大纸在外面接客,双方顺利接上头。
掌柜与客人们分配房间,哑姑得了交待,提着行李箱先上楼找顾念。
房门没上闩,哑姑悄然进屋,看到顾念已经睡熟,也不弄醒她,只是就着小二先前留下的洗脸水洗了把脸,擦了擦汗黏黏的身子,然后把两人的脏衣服一起拿去后院清洗。
大夫们把行李扔进房间就都出来活动筋骨,宋亦柏也不例外,他磨磨蹭蹭洗了手脸喝了水,走廊上都安静了,等他出来,正好看到哑姑抱着盆子走过他的门前,猜想顾念骑了一天的马,这会儿肯定是在抱怨肌肉酸痛,抱着看笑话的念头宋亦柏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顾念的房门。
顾念面朝外趴着,双手都在头边,枕头扔在床里,薄被的一角搭在腰背上,呼吸平缓均匀,但眉头皱起,在宋亦柏看来,顾念要么是今天骑马累了,要么是这种坏习惯的睡姿造成的,不然好好地怎么一脸不舒服的表情。
宋亦柏轻轻笑了笑,没去吵醒顾念,转身要走,却看到了桌上的药包,一只装仁丹的瓶子放在水杯边上。
宋亦柏立刻回到床边,伸手搭上顾念的脉搏。
本想看看是不是中暑、症状有多重、要不要吃点别的药,这诊断结论都没来得及做出,从脉象上却发现了别的异常,当转而着重在这异常上时,却越号越不对劲,直到宋亦柏脑中一道灵光闪现,手犹如触火般地迅速地收回,人也急速倒退了几步,撞到了桌子才停下。
顾念是女孩子?!
宋亦柏瞠目结舌,呆立当场。
顾念还在床上昏睡,毫无察觉。
宋亦柏给自己倒了杯水灌了几口,先冷静一下,定定神,然后再走上前去,小心地在床沿坐下,轻轻扣着顾念的手腕,全神贯注地再次认真号脉,而且两只手都要号。
这一次的时间比较长,顺带还下了一个诊断结果。
是中暑。
同时,顾念也的确是女孩子。
宋亦柏再不敢在房里多作停留,抬腿跑回了自己房间,幸好玳安不在,他把门闩上,在屋子里急躁地走来走去,心里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百味杂陈,不知如何表达,脑海空白一片。
顾念居然是女孩子?!
宋亦柏使劲地攥住拳头,强忍着不拿墙壁桌子发泄这会儿胸腔里的一团怒火。
混蛋!顾念居然骗了大家这么久!
所有人都让被她骗过去了。居然没一人发现!亏了他们和安堂还是一家老字号医馆,所有大夫眼睛都是白长的!
宋亦柏脚步一顿,突然心生一股撞墙的冲动。
是他生拉硬拽把顾念弄进来的!
自己怎么不一头在墙上磕死算了!
宋亦柏抱着床柱子,考虑是不是真拿自己脑袋来试试这木料的结实程度,不然他不知道怎样宣泄情绪。
在又恼又气的宋大公子打算给自己脑门上弄一个不好找借口的痕迹之时。他突然停住了,他想到了一个人。
顾念是他弄进医学堂的,是他亲手把她交给杨先生的。师生第一次正式见面,必然要考查脉术。
杨、益、怀、知、道、顾、念、是、女、孩、子!
宋亦柏像生病的病人一样呻吟一声,真的想撞墙了。
这太损自尊了。
杨益怀居然帮着顾念欺瞒和安堂!
宋亦柏咬牙切齿捶胸顿足。但在他弄出更大动静之前。他突然冷静了下来。
杨益怀为什么要帮顾念隐瞒身份真相?
他俩以前从不相识的吧?
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而且,除此之外,这混蛋甚至骗人说她有阳痿!她一个姑娘家哪来的阳痿!
宋亦柏突然脸色煞白。
顾念骗自己有阳痿,老太爷下的诊断书,大掌柜开的药方。
杨益怀!老太爷!大掌柜!
他们三个都知道顾念是女孩子!唯独就瞒着自己!
他爹不会也知道这事吧?
想到此,宋亦柏失去了暴怒的力气,颓丧地大字型瘫在床上。
生平头一次他恨秘密这个词所代表的一切意义。
但是,为了即将开始的行业比武。他不能暴露这一个大秘密。
宋亦柏双手掩面,磨着后槽牙,发誓等回了三江府。他一定会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于现在,他要先睡一会儿。希望等醒来时发现这其实是个噩梦。
宋亦柏蹬掉鞋子,面朝墙壁侧身躺好,眼睛刚刚才闭上,他整个人又腾地弹了起来。
他想起了在万莲县恒通寺的那一夜。
他和顾念同盖大被。
宋亦柏一口气没上来,翻着大白眼,直挺挺地又倒了回去。
这是老天爷捉弄人的手段吗?
宋亦柏望着眼睛上方的天花板,无语问苍天,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闭上眼睛,暂时逃避一下现实。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被一阵急促的大力的敲门声吵醒,并有玳安不断喊他的声音,趿着鞋子到门前一看,还闩着呢,怪不得玳安进不了门。
开了门,放人进来,得小厮关心地问了几句,又说晚饭好了,关了房门伺候公子梳头更衣,收拾整洁复又出去。
二人来到走廊上,宋大公子下意识地指着身后各房间,“大家都出来吃饭了吗?”
“顾公子不吃,哑姑写了字条,顾公子好像有些中暑,吃了药在睡觉,不想吃饭。所以就没去打扰他。”
宋亦柏脚步突然一绊,玳安赶紧扶住,“公子小心。”
“没事。是这地板不平。他不吃就算了,让他睡着吧,这几天赶路大家都辛苦了,明天进了城好好休息休息。”重新唤回了睡前的记忆,宋亦柏内心咆哮,脸上镇定。
“是,大家都这么计划着呢。”
“提醒那些年轻的,玩归玩,要是误了正事,等回了三江有他们好瞧的。”
“公子请放心,不会有人误事的。”
二人走下楼梯,宋亦柏心想本来他不怕的,现在他就怕顾念误事。
冷不防地突然来这一出,太折磨人了。
楼下大堂,桌子都坐得满满的,宋亦柏二人在二公子那桌坐下,和安堂的这一票人才一起动手吃饭。
店小二来来去去地给各桌上菜,别桌的客人可能是头一回来东阳城,向小二和店主打听风俗人情,获得了客人们的一致附和,店主也就暂时搁下手上的事,站在柜台后面说了起来。
东阳城作为军事重城,处在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上,有六个陆路城门通往六个进出城池的方向,加之地势平坦,又是传统产粮区,即使战时受困围城,城中存粮也能维持最少一年光景,这还不算大大小小的酒商为了酿酒而储备的大量陈粮。陈化粮**变质不能吃,陈粮却是能吃的,困难时期,这些陈粮也是救命粮。
店家长着一张说书先生的嘴,无论讲什么都能让客人随着他讲述的内容情绪跟着起起伏伏,不过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东阳侯的一桩往事。
二十多年前,钟老侯爷去世,新侯爷前脚才接旨袭爵,后脚就被另一道圣旨剥夺爵位收回兵权及一切荣耀,贬为庶民,全家上下暂时软禁在侯府里,手下的将军们也都被解去职事。
惶惶两个多月后,新的圣旨下来,侯爷一家人在官兵的押解下,去东边戍边,所有血缘亲属都要上路,只除了当时尚不满一周岁的嫡少爷以朝廷仁慈的名义被准许留了下来,托付给了包家大宗的一支较为亲近的旁系族长代为抚养。
店家一讲到这个故事,三十五岁往上的大夫们都哗然,他们都对二十多年前的这件事有印象,东阳侯被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是当时的大事,连外郡的客商都有议论。
年轻的小辈们完全不知道这事,出这事的时候他们要么才刚出生,要么还未出生,等他们长到记事的年纪,这故事早被人遗忘。
于是店里的客人们都催着店家赶紧接着下文,现在东阳城仍有一个东阳侯,才办的生辰筵席。
店家嘿嘿一笑,拿起柜台上的镇纸充当醒木轻轻一拍,才继续往下讲。
东阳侯一家被贬庶之后,东阳城内一直再无新的东阳侯,直到十六年后,钟家男儿凭借在边疆多次战事中积下的累累军功,重获朝廷信任,恢复东阳侯身份地位及一切荣耀,衣锦还乡。
因此现在东阳城的东阳侯,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