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不由心酸,她无声地轻叹,转过身,瞥到郑锍明黄色的衣袖露在被外,伸出手,温柔地掖进锦被中。就在她神思恍惚间,被中的手倏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心“卜通”的一声巨响,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归晚?”郑锍转过身,沉沉地唤了一声,吐气浓浊,像是梦语。
她方才还精神不济,思绪不齐,听得这一声叫唤,心下阵阵发凉,人倒清醒过来,面色阵红阵白,眼前锦被明晃晃的黄,亮地直扎眼。她抽回手,这一下用力极大。
郑锍惊醒,睁开眼:“嗯?”
皇后悚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道:“臣妾失礼。”
郑锍又唤:“是皇后?”皇后应声。
“你一直在这侯着?”郑锍精神似乎好些了,“你也累了,去歇着吧,朕给你的旨意好好收着。”
皇后微怔,只是道:“皇上,臣妾还是在这里陪着您吧。”
郑锍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抬头仔细地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的。胸口渐渐淤塞,气息不平,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烦躁地甩了甩手:“退下,退下……朕不要人候着。”
郑锍自病后,脾气一向不善,皇后无奈退出帐外,伏地一跪:“臣妾告退。”帐内悄无人声,她慢慢起身,拿起搁在一旁的圣旨,手指微微颤抖,收进袖中。收拾好心情,转身离开。一路踩着琉璃光彩倾洒的青砖地,走出空空荡荡的内殿。
“禾楚……”
听到这声低唤,她身躯一震,脚下立停。慌张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罗帐,风轻轻吹拂,湖水似地涟漪晃摆,金光粼粼。
像她刚进宫做信王妃的时候,他就曾站在帐外,半挽着帘,眉眼间盈着笑,笑地温柔,一声声唤她:“禾楚,禾楚……”
可这一声唤,她等了足足有十年了。
“皇上?”她开口,声音抖地厉害,语不成调。
“朕知道,你和他们瞒着朕,不让朕知道……”帐里模模糊糊,声音淡地只成一线。
皇后颤着身,唇畔微张,眼中晃过五彩,头胀欲裂,心中只是念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朕不怪你,你是为朕好,可朕就想知道,她……她到底……”一阵急喘扰乱了他的话语,皇后静静地听着,半个身子软了下来,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殿上只有她一道纤弱的身影,凄清难言。
“罢,罢了……你退下吧,朕不想知道了,”帐内人喘着道,呼吸已用尽了他所有力气,嗓子沙哑,耗了半晌,他才艰难地挤出一句:
“这些年,辛苦你了。”
皇后哪里还忍地住,泪水决了堤似地流,她掩起面,支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急步离开内殿。
殿外阳光明媚,端的是春光如练,暖气融融。院中宫人都被遣走了,她看着落落空无的院子,嚎声恸哭。
一生一世的泪水,仿佛都在这一刻用完了。
这一哭足有个把时辰,待她醒过神,天显暮色,已是傍晚时分。眼中的泪流尽了,心里头这才空出方寸地方。思考今日御乾殿中情形,心如明镜,揣测出些端倪。手伸进袖中,紧紧攥紧那张轻如薄绢的纸,缓缓走出殿院子。
走出长门,一众太监宫女早已等候多时,见得人影,黑压压跪倒一片。皇后倦极,摆手道:“回宫。”
各人都回过一口气来,几个宫女上前,看清皇后的模样,都是一惊,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后。其余人各司其职,留守在御乾殿外。皇后身软无力,由宫女搀扶,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殿前的朱漆填金门暗沉沉的,不复往日绚丽色泽,像是蒙上了紫黑色的烟雾,阴冷冷的,这暮色如漆,勾起她心中寒意,心中如潮翻滚,却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回到凤仪宫,早已掌了灯,偌大的院中散落了明珠似的光亮点点。摒退了左右,皇后一个人独坐在殿内,看着那烛火明暗间交错地晃动,映在宫墙上银灿生辉,静默地想着心事。
宫女却在这时跑了进来,皇后心头烦躁,冷声道:“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了吗。”宫女伏地一跪,硬着头皮禀告:“德总管在殿前求见多时了。”
皇后眸光回转,瞧着殿前宫灯投射的影,道:“让他进来。”宫女应声而退,不到片刻,身着绯色宦服的德宇慢步走了进来,也不抬眼,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
“德公公有事吗?”这几年来,唯一能在郑锍身边说得上话的宫人就是他,故而皇后对他总存着几分客气。
“娘娘,羽林军曹统领接了娘娘的旨,在宫外等候了半日了。”德宇道。
皇后折起秀眉,这才想起以防不测下的旨意,道:“让他退了吧。”德宇听到旨意并未动,静立殿前。皇后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大怒,目光冷凝地射去:“本宫的旨意你没听到吗?”
“杂家认为皇后应该让羽林统领于宫外随时候命才是上策。”德宇介于中性的嗓音既不尖锐,也不低沉,清脆如玉鸣,不疾不慢的说来,让人安心。
皇后震怒,本欲发作,等德宇说完,细细一想,的确有几分道理,将怒气按下,皇后问道:“如何是上策?”
德宇抬起头,肤白明润,眉目端正,低声道:“端王目前就在曲州,距京城不过两日路程,皇后当得趁此刻把京城的兵权抓在手中,端王才不至于妄动……”
皇后蓦然一惊,脱口道:“皇上,皇上仍在……你……”
德宇乌黑的眸子对上皇后略显惊慌的眼,肃然道:“难道太医没有对娘娘说过,皇上这些日子已经起不了身,偏今日精神好起来,只怕是……”他把后半句吞回腹中,细细打量皇后,见她似有所虑,倒没有震怒的迹象,接着又道,“皇后需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才是上策。把京城的守兵控制住,才不虞某些狼子野心,即使做更坏的打算,在京城中与他们僵持住了,手中也多了些争斗的筹码,更重要的是,争取到时间向各地求助。”
皇后不语,上上下下把德宇看了个透,不由疑惑,他从不是她跟前的人,也不曾得她好处,为何处处帮衬她?这话里话外,都是为她做打算……
“这五年来,皇上病重,脾气暴躁,本宫有事要报,常常是公公给予方便,也多番在皇上代为美言,今日公公又赶到这里为本宫筹谋,公公所为,实在让本宫费解。”
德宇淡淡一笑,皇后直盯着他看,微微一低头,耳边的珍珠点点晃动,灯光下隐泛起银色光芒,半边脸庞的轮廓,酷似记忆中的一个人,也是那样笑着低头,便带过一道淡银色光芒。德宇微微闪神,因不知想起了何事何物,而有些怔忡,口中不觉答道:“受人所托。”
皇后挑起眉:“谁?”
殿内空幽幽的,回荡着她这声“谁”,德宇伫立不语,皇后目光刀似地在他身上转着。心里不停地思索,春夜的风犹是带着陡峭的寒意,呼呼地吹进殿中,晃地宫灯乱晃,搅乱了一殿的明暗。万千的念头和线索在脑中转过,皇后心头越加混乱,只觉地少了些什么,蓦然,电光火石的一道亮光划过脑海。
“是她!”她低呼。
这一团乱麻终是被她理清了,死死盯着殿下垂立的德宇,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剪卡擦剪了道口子,许许多多的东西一件件地往下落,落地多了,心头就清楚了,同时也轻了,轻地不胜一羽。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只我一人,哪里能在皇上面前把消息给瞒下,原来是你暗中帮我,”皇后苦笑,“难怪皇上不知,也对,这宫中也只有你能……”
德宇见她目光忽而飘离,忽而凝重,一双剪剪秋瞳里映了不知多少东西,盛的东西太多了,让人沉重,不敢逼视,唤道:“皇后娘娘。”
皇后不理,抚额轻叹,久久不动,许久,才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道:“当初皇上可查过她了么?她可真摸过那支签?”这声音直从胸膛中发出的,又急又快,她喘息不已。
“是的。因楼相先去查,皇上才又派人去查,听探子回报,那日寺中香客云集,小沙弥乱中出错,撞翻了两个签筒,签支混在一起的,有两人拿到此签。”
“两人?还有一人是谁?”
“姚莹。”
皇后捏住自己的袖袍,神色一紧,提到这名字,心中不由一痛,这仿佛是一根很久以前就扎在心头的刺,即使时过境迁,也是触及就痛。眼神望着远方,透过了重重院落,似乎飞地很远了,那明黄的大殿上,已病入膏肓的垂垂王者。
她不禁想到,那个王者的一生之中,假的爱恋,留给了姚莹,真的爱恋,留给了归晚,唯有她,真的假的,都没有得到。
锦样年华水样流,她的一世,只落得这样一个暮色中的皇宫,还有袖中这样一道轻薄的圣旨。
“皇后娘娘,”德宇见她面色苍白,忙道,“皇后当多为以后打算,太子尚需要您的保护。”
皇后被“太子”两字恍然惊醒,端坐直身子,轻咬牙,寒声问:“那查探的结果呢?帝王燕的签到底有如何神奇?”
德宇唇边漾起笑,摇了摇头:“皇后娘娘心中清楚,又何必再问。当初探子回报,只有一样,是我扣了下来,没有呈报皇上的。”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锦囊,藕色缎制,绣着如意云纹,上面垂着金丝的流苏,在风中轻轻摆,看样子他是非常珍爱地放在身旁。从其中捏出一张雪亮剔透的绢纱,折成四方的一小张。他走上两步,递到皇后面前:“这是帝王燕的签笺。”
他递来得手只有咫尺的距离,她抿着唇,面现豫色,却有些不敢接,那是一种惧怕,惧怕这种让她艳羡的命运此刻就这样轻易的展示在她面前。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当口,宫外突然响起尖锐的铃音,这声音急促而不稳,顷刻间传遍了皇宫,划破了平静的夜晚。宫里头有人喊着,哭着,声音若有若无。皇后身子剧震,口干舌燥,耳边悠忽忽地飘过了什么,她却好像没有听见。德宇轻轻一叹,想把手中签笺收回。手势不稳,薄薄的绢纱从他手缝中漏走,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也不捡,愣在当场。
一个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进内殿,面上泪雨滂沱,哭着道:“皇……皇上……驾崩了!”
皇后张了张口,却没有声。口中吸的都是冷气,冷到了股子里,窜到她的心口。她捂住自己的心,怕那会儿心就不跳了,触到胸口,那也是一片冰凉,身子瑟瑟发抖。
她觉得心头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痛地没有知觉,喊痛也来不及,眼中的泪早已哭干了,此刻觉得眼眶涩地直作疼。
她在他心中,原是假的真的,都不占分量的,得到的只有名分而已。可如今他去了,她才知道,他有多大的分量。他没了,她的最后一份支撑都没有了,眼前纷乱一片,身后茫茫,两处都是空的。
“娘娘,娘娘……”宫女骇然大喝,看着皇后瞪着前方,那样子森然可怖。德宇走上前,拍拍皇后的背,沉声劝道:“娘娘保重,您还有太子呢。”皇后缓过一口气,发不出声音,抓紧德宇的手,长长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划出红印。
“公公助我!”
德宇从她的口型中读出这句,凝重地点点头。
泪水从眼角缓缓而下,她还以为再也哭不出了,原来泪水这东西,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梁檐下吊着的宫灯随风而动,光晕暗淡,映在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