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韦兄这么说了,谦益道歉就是。”钱谦益说完,两人便都哈哈大笑起来,韦远瑞拭了拭嘴角说道,“到底还是跟钱兄说话自在,不用理那些弯弯绕绕!”
“韦兄所言正是谦益所想。”钱谦益说着便举杯,又道,“今日谦益以茶代酒敬韦兄一杯。”
韦远瑞笑着饮茶。过了一会儿,他又似不经意地说道:“谦益,你我既是兄弟,有些事情就当相互坦诚。今个儿愚兄问你一句话,你可别避过不答。”
“韦兄但问无妨。”
“说来也是愚兄好奇,只说当日在相府游船之上,钱兄忽然离席……”他说着,暧昧一笑,又道,“只说那船尾甲板上的桃花仙子当真是娇艳可人。”
钱谦益心中一跳,只道原以为自己做得不动声色,却不想全被他看了去。然转念一想,又觉得幸亏是被韦远瑞看了去,否则,单说他一个勾引相府内眷的罪名,他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更别说他本来就不干净!
“谦益无须多疑,那日愚兄只是放心不下,这才跟去看看,哪想到撞见了那一幕。”韦远瑞以为他心中忌惮,便娓娓说道,“更何况,知好色则慕少艾,本就是人之常情,愚兄此番不过是好奇,好奇罢了。”
钱谦益心道这京城之中,只有韦远瑞真心待他,与他称兄道弟,若这次有所隐瞒惹恼了他,怕是会被他疏远。
如此一想,他便笑着说道:“韦兄有所不知,谦益自那日相府抱翠亭中见了桃花仙子后,便念念不忘……”他缓缓地说着,将那桃花仙与相府千金之间的事细细讲述了一遍。
裴光光觉得自己很没用,那日在自家门前与钱谦益偶遇,当天晚上就咬着被角哭了一宿。而今日收摊的时候,又见到钱谦益在眼前晃过,心里便又忍不住酸楚起来。
回到家后,她就从被褥底下找出被她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才不是去看他的,我就是把手帕还给他来着。”说完,她便偷偷地出了门。
只说钱、韦二人说起舒静仪的时候,裴光光正巧走到门外,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便停下脚步缩在墙根儿,只等着那人走了再进去。
韦远瑞听了钱谦益一番描述之后,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才道:“难得钱兄与舒小姐有缘,只怕此时舒小姐一颗芳心早已经系在了钱兄身上。”
他这番话倒说得真心诚意,钱谦益自是感觉到他的坦诚,又想他是世家出身,亲事怕早由父母做主,如此一来,说话也就放开许多,只道:“韦兄说笑了,满打满算谦益不过见了舒小姐两面而已,哪有那本事让她心系于我!”
韦远瑞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谦益今日的话,愚兄可记在心里了。他日若你与那舒小姐喜结良缘,愚兄便拿出这句话好好堵你一番!”
“若真能成事,就算天天受堵,谦益也心甘情愿。”
“当真是风流痴情人,为了佳人连这般誓言都能许下!”韦远瑞说着便又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静下来问道,“钱兄看来好事将近,就是可惜了那光光姑娘。”
他说着,就是一叹,又道:“若是她出身好些,勉强算个小家碧玉……倒也未尝不可……”
他话未说尽,但钱谦益却已经明了,努力甩去心中那点不舍之后,才勉强笑着说道:“若她真是个小家碧玉,待我高中之后,纳来做妾也未尝不可;只可惜,她一介市井,虽说心地善良,却也只能平日里做个消遣罢了。”说完之后,又觉得满嘴的苦涩。
门外裴光光脸涨得通红,攥紧了双手,有恍然发觉手中有东西,垂眼一看,却是钱谦益给她的手帕。她懵懵地看了一会儿,等到嘴里尝到咸涩味道的时候,眼泪已经落在了帕子上,晕出几点深色的水渍。
她只觉得脑中嗡嗡一片,吸了吸鼻子才反应过来,捶了捶脑袋对自己说道:“光光啊光光,人家是消遣你呢,别想太多了……”说完,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她动了动站得有些麻痹的双腿,看着手中的帕子,忽然泄愤似的往地上一扔,然后踉跄地跑远了。
只说天井中韦远瑞听了钱谦益的话,先是一愣,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这才说道:“钱兄果然如那日闲聚所说,大丈夫志在四方……”说到这里,他无奈地含笑摇头,“看来钱兄当真不是个会为情所累之人。”
钱谦益闻言,只是看着眼前的茶杯,默不作声。
13、牺牲
天色渐晚,钱谦益送韦远瑞出门。刚一跨出门槛,韦远瑞便觉脚下踩了东西,低头一看,正是一块帕子。他弯腰捡起,将手帕递到钱谦益眼前,取笑道:“钱兄,想不到你还有丢三落四的毛病。”
钱谦益一见这块帕子就已经白了脸,怔怔地看着它,又僵硬地往裴家张望了一眼,只见那边大门紧闭,又讪讪回过头来,接过手帕叠好,启唇说道:“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下的。”
说话间,双手却不停地颤着,那动作重复了几次,才终于把帕子叠好收入袖中。
韦远瑞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见他脸色灰败,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反倒是倚着门问他:“这帕子莫不是哪位姑娘留下的?”他说着,又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一般姑娘家哪会用这种素色帕子,要说有,大概也只有裴家丫头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便叫钱谦益听得双腿一颤,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有一把钝刀在心头上慢慢地剌。
他舔了舔唇,却也不在隐瞒,哑着声音说:“这帕子是我当日赠予她的。”他说完又是一脸悔恨,丧气地往门槛上一坐,又道,“方才……她怕是就躲在门外。”
韦远瑞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了,钱谦益说过的那些话他听得清楚。他自是知道好友心里有苦衷,但换了旁人,怕只当他是一个卑鄙孟浪之辈。
韦远瑞来回踱了两步,想宽慰几句,却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好抿了抿唇,狠心说道:“其实这样也好,你俩从此断得干干净净,她也不会再对你有任何情丝。”
钱谦益垂下头,忍不住掏出帕子看了又看,随后说道:“当日她铁了心叫我走,我便送她这帕子,还想着能留一个念想。纵使今后成了陌路,她偶尔见到这帕子也能想起我。可如今,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她现在定是恨透我了。”
话毕,他忽然觉得鼻尖酸涩,心中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块,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从身体喷薄而出,却又撞在一堵墙上反弹回来,来来去去,令他疼痛不已。
韦远瑞低头瞅了他半晌,见他一直垂头丧气,不由叹道:“都说情之一字,如冰上燃火,火烈则冰融,冰融则火灭,如今看来,还当真是确凿无疑。”
钱谦益撑着膝盖站起来,惨笑着拱了拱手说:“韦兄见笑了,”他说着,又挺了挺身子,做出一副精神十足的模样,又道,“儿女私情,何足挂齿?”
韦远瑞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扬眉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只是收了扇子拱手道:“那就预祝钱兄拥如花美眷,踏平坦仕途。”
钱谦益心中一滞,弯着唇角笑了笑道:“多谢。”
只说裴光光黯然离开了之后,也没往家里去,而是跑进了一个鲜有人来往的巷子,一来,她不想让大院里的人看到她现在的狼狈样,二来,也是怕万一叫娘亲看到了,细问之下她兜不住。
所以,当韦远瑞出了狗尾巴大院,走进小巷的时候,正好看见裴光光抱膝埋头坐在一户人家的后门门槛上,背后紧贴着黑漆门板。
他站在巷口踌躇了一会儿,到底没有换另一条路走,而是朝她行去,在她身前立了一会儿,才轻咳了一声道:“光光,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话说得随意,只当她没听见钱谦益那番话。裴光光听见有人叫她,连忙抹了抹眼泪,吸着鼻子抬起头来,一看之下竟是韦远瑞,又连忙扭过身,头朝着墙角钻啊钻,像是要缩进墙根儿里去,显得可笑至极。
韦远瑞看着她的样子,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道:“光光,你哭了。”
裴光光面上一臊,夸张地眨了眨眼,试图把眼泪逼回去,却不想落得更加凶猛,于是只好瓮声瓮气地说:“你才哭了,你全家都哭了!”
韦远瑞一噎,正想举步走近一些,却被裴光光止住,只见她手臂一抬,往远处一指喊道:“不准你过来,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她说完,甚至不给韦远瑞辩驳的机会,又道,“我娘说得没错,书生就是有学问的流氓,下流胚!”
“光光,你别这样。”韦远瑞无奈开口,她这回是真的动了气,他也不好再装下去,只好低低地说道,“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呐!”
裴光光抬起头,因为哭过,双眼被泪水洗得晶晶亮。韦远瑞只觉得自己无法直视她的目光,紧了紧扇子,双唇翕动,却最终没说出话来,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
裴光光拿袖子擦着脸颊,撑着膝盖站起来说:“反正你们俩是同一条船上的。”她说完,垂着头就大步地离开,韦远瑞见状,也顾不上斯文,衣袍一撩就跨步追上去,拦在她面前说道:“光光,你别这样。”
裴光光这时候也发了狠,直接就照着他胸膛推了一把,说道:“我现在不乐意让你们消遣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要是再拦着,我就叫我娘出来,看她不打折了你的腿!”
可怜韦远瑞一介书生,虽不算羸弱,却也经不住毫无准备的一推,立马就被裴光光推得倒了两步,堪堪倚着墙边的一个破缸才能站稳。
裴光光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却马上消失,换上了一脸地厌恶,鼓着脸就道:“早说了别拦我,你还非拦,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哼!”
她说着,就拍了拍手开始小跑起来。
韦远瑞心中一动,连忙“哎哟哎哟”痛呼出声,一回头见裴光光脚步慢了一点,喊得更加卖力,最终让她停了下来。
裴光光转过身,却不靠近,就远远地站在那里,问他:“你真的很痛吗,要不要我去帮你叫人?”
她说着,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内疚,心道:早知他脆弱得像根筷子,我就不撞他,踩一脚就得了。
韦远瑞病怏怏地站好,扶着后腰道:“别,我大概是闪了腰,现在这样子让别人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你们读书人就知道要面子。”裴光光讽刺地哼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了钱谦益,不觉喉头一哽,又像是要哭出来,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口道,“你能自个儿回家么?要不我叫二狗子把他找来,你们都是书生该有很多体己话说吧!”
韦远瑞心知她在说反话,这一口一个“你们读书人”说得他面红耳赤,却又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只好借着闪腰的幌子哀声道:“光光啊,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了,你快搀我去坐会儿。”
裴光光见他“疼得”脸色发红,额上冒着细汗,以为真是被她伤到了,不觉内疚起来,嘴上却强道:“既然是我害你受伤的,那我就帮你一把,从此以后,我们再不相欠。”
说着,她便抿着唇跑过去扶住他。韦远瑞借着她的力在一个倒扣的箩筐上坐下,低着头,心里却忍不住叹息,真真是个善良的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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