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提高了声音,叫大院里眼睛亮晶晶盯他们的老老少少都听得一清二楚。
门内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像是嘟着嘴说的,“我不开不开,你快走吧,不然我又该说不清楚了!”
钱谦益只觉得这姑娘实在憨直,想了想又道:“姑娘若执意不开,钱某心下过意不去,必定茶饭不思,届时影响会试,姑娘你看……”
他半遮半露地说了两句,说完之后,便侧耳听着门内的动静。里头默了一会儿,随后门板一动,又探出裴光光那半张脸,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咬了咬唇说道:“我若是不开门,你真的会那样吗?”
钱谦益心中暗自发笑,面上却只做出一脸沉重,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还请姑娘让钱某了了这桩心愿。”
他说完,就把水桶放在脚边,退开了两步拱手一揖。
裴光光见他态度诚恳,实在没好意思在门内躲下去,干脆打开了大门,站在门槛内又忍不住向外头望了望,说道:“这桶水我收下了,你快些走吧。”
钱谦益直起身子,见她淡淡的眉毛紧拧着,又高声说道:“钱某在此谢过姑娘宽宏大量。”他说着,又转过身去,看着大院里众人,“钱某请在场各位作证,从此之后,钱某与裴姑娘再不相欠。”
院里的人原本就支着耳朵探听他们这边的动静,此时见钱谦益如此,只做了解,皆欢笑点头,只道原来两人并无他们想象中不堪,这书生不但学识渊博,为人也正派得很。
裴光光见了这番情况,大致也明白了钱谦益此番的目的,心下略一回味,便为方才自己的小家子气感到惭愧,圆圆的脸晕起酡红,彷如擦了胭脂一般。
两人正是相顾无言,忽地屋内传来一道喊声,“光光,外面是谁啊,砧板上的菜才切了一半你就跑了!”
裴光光闻言,突然觉得心虚,缩了缩脖子又看向钱谦益,弯着嘴角笑了笑说:“谢谢你,那我……我先进去了……”
她话未说完,人已经退到门后,转眼又要关上大门。钱谦益连忙抬手一挡,看着她愕然的表情,连忙指了指地上的水桶,说道:“你忘了这个。”
裴光光脸色更红,连忙弯腰提了水进门,又说:“要不你等会儿,我把水倒进缸里就来还你桶。”
钱谦益却是一口拒绝,说道:“改天吧,要是被你娘看到你跟我说话就不好了。”
裴光光听他这么说,拧眉揪着衣角道:“那要不等我娘明天早上出门做买卖的时候,我就把桶给你送过去?”
她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完,却是咬着唇不吭声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似要烧起来一般。
钱谦益见她这幅模样,便猜到她脑中想的什么,不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侧过身去说:“那行,你看着办吧。”
他说完,跟逃似的,扭身就要离开,脚尖一动却又停了下来,垂眼看着地面说道:“那天你过来……咳……是为了院里流言的事吧?”
裴光光此时恨不得自己是只乌龟,缩着脑袋点了点头。
钱谦益侧眼看了看她,又撇开目光,轻嗽了一声说:“那……那我先回去了……”
“诶……”裴光光不敢抬头。
钱谦益闻言,连忙转身,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故作镇定地迈着大步离开。
05、书生的心计
钱谦益前脚刚走,裴秀敏后脚就出来了。此时裴光光刚关上大门,裴秀敏见状,就瞧了一眼门板,在围裙上搓着手,狐疑问她:“刚才说话的谁啊,我瞧着身影倒挺像东南角那书生?”
裴光光知道她的忌讳,却也不敢跟她扯谎,只得将水往她跟前的地上一放,老实说道:“娘,有一回他撞翻了我的水桶,今天来赔我这桶水了。”
裴秀敏哼了一声,想起上回女儿用缸里的水洗衣,自己还教训了她一顿,于是没再指责,只说道:“光光啊,娘以前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书生都是多读了两本书的流氓,你一定要小心。”
裴光光却不像以往答应得那般痛快,手指绕着辫子,垂着头低声说道:“那就不会有例外吗?”
裴秀敏眼一瞪,语重心长道:“光光啊,你爹当年就是个书生,他……”
“哎呀娘,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裴光光一听她又要提起以前,连忙出声打断了她,提着桶就往天井的水缸走去,一边倒水一边又嘀嘀咕咕,“一会儿是镖师,一会儿是棺材铺老板,现在又是书生,真不晓得以后我爹是干什么的。”
“臭丫头,嘟嘟囔囔什么呢?”裴秀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正好听到这些话,不由就照着她的额头一戳,又道,“这桶不是咱家的吧?”
裴光光放下水桶,捂着额头倒退了几步,嘟着嘴就说:“这是书生家的。”说完又抿了抿唇,到底没敢将自己与钱谦益的明日之约说出口。
裴秀敏拧了眉,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笨女儿,你还嫌闲话不够多啊!”
裴光光脸红得像个苹果,背着双手站在原地,脚尖蹭了蹭地面,低声说道:“刚才他当着大院里的人都说清楚了,其实他是帮我来着。”
裴秀敏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不由一凛,提起脚边的木桶就说:“这东西我去还他,今后不准跟他再有来往,听见没!”
“哦……”裴光光目光落在娘亲的手上,不甘不愿地应了一声。
因此,当钱谦益听见敲门声出来,见到门口站着的不是裴光光而是她娘裴秀敏,心里不是不惊讶的。只不过,微微一个愣神,他便已经反映过来,作出一副书生举子该有的姿态,鞠躬说道:“不知大娘前来,所为何事?”
他这句话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所以裴秀敏便重重地哼了一声,随手将木桶往他脚边一扔,说道:“钱公子这样的读书人,咱们这些粗人可高攀不起。我家光光心眼实,经不得钱公子的玩笑!”
钱谦益本想理直气壮地辩驳,却在听她提起裴光光之时,不由地心虚起来,于是轻嗽一声,背着双手点头道:“大娘的意思,在下明白。”身后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搓着,顿了一顿,又说,“不过在下对令嫒确无那种意思,还请大娘不要误解。”
裴秀敏退了两步,瞪着他道:“话都是你在说,真有没有意思我怎么可能清楚!总之,你离我家光光远些就是了!”
话毕,她眼睛一转,弯腰从一旁的地上捡起一把扫帚,冲着他挥了挥,“否则,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
钱谦益只觉得眼前的妇人满脸凶相,到底不敢再多言,只得作了作揖目送她离去。
裴光光一直不远不近地躲着,看自己娘亲拎着扫把过来,连忙从角落里钻出来,看了看钱谦益紧闭的大门,又攥着娘亲的手急道:“娘,你揍他了?”
裴秀敏甩甩手就往家里走,裴光光连忙跟上去,又问了一遍,裴秀敏这才说道:“他下次再敢跟你说话,我就揍死他!”
裴光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心事一放,也就不再出声,默默地跟她进了屋。
只说因着裴秀敏的警告,今后的几日里,钱谦益纵使在大院里见了裴光光也不敢再搭讪,只是沉默点头算是招呼,而裴光光这边也是如此。然两人心底的某些情感却因着这些阻拦逐渐滋长起来,倒不是说情愫暗生,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越是受阻,越想接近。
这日,裴光光在井边洗衣裳,身边妇人窸窸窣窣声音不绝,满耳都是豆腐西施那点破事,只道是前两天豆腐西施在自个儿家里跟陌生男子眉来眼去牵扯不清,正好被上门的邻居撞到。因此这些天来,大院里的话题总围绕着豆腐西施,裴光光那点小事早已经被他们忘在脑后。
裴光光不理这些闲话,埋头搓完衣裳就端了盆子往回走。却不想,走了几步,忽然对面迎来一个人,将一本书递到她面前,指着上面的字问道:“裴姐姐,这句‘罔谈彼短,靡恃己长’是什么意思?”
裴光光停下脚步,正眼一瞧,眼前的正是葛大爷家的二狗子。
自从上次之后,她对二狗子就生出些芥蒂,虽说是童言无忌,但他这童言也太没个忌讳了些。然这回二狗子是来学学问的,她也不好推脱,于是只能仔细看着他手中泛黄的书册。
只这一看之下,她便拧了眉。当年她虽说也让娘亲送去私塾读过几天书——照裴秀敏的话说,姑娘家无论如何都是要认识几个字的,否则见识短了,容易被人骗走。然她那书却是没念几日,因着家中没钱,就给耽搁了。不过,仔细论起来,她如今也算是大院里除了钱谦益之外唯一的读过书的。
此时,裴光光看着面前的字,只觉得一个头涨成两个大,于是干咳了一声道:“你怎么不去问夫子?”
二狗子抓了抓脑袋,抬起头憨憨一笑,“夫子家太远了,而且这两段就是夫子布置下来的,我去问他,不是自己找抽么?”
裴光光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拧着眉死死地盯着那八个字,咬着唇仔细回想,脸都憋得通红。最后,在二狗子希冀的目光下,狠了狠心说道:“这两句的意思大概就是,不要嫌弃别人个儿矮,也不要觉得自己个儿高,你永远不会知道天下是否还有比你更高的!”
“真的吗……?”二狗子面露疑色,抽回书又仔细瞧了瞧,说道,“可是人的高矮,书中为啥要用长短来衡量呢?”
裴光光将洗衣盆卡在腰与手臂之间,往上抻了抻,转着眼珠就说:“书里的东西本来就奇怪,要是你能一眼就看懂了,那你不就成编书的了吗?”
她说完,心口砰砰跳,脸也跟着涨得通红,却是摆出一脸的笃定。
二狗子愣了一会儿,随后却哼了一声,说道:“裴姐姐,你唬我呢!”他说着,就跟她吐舌扮了个鬼脸,“我想起来了,你念书的日子还没我长,认识的字不一定比我多呢!”
裴光光脸更红,盆子往地上一放,叉着腰就道:“就算我念书的日子没你多,但我至少能背半部三字经,你呢?整日的就晓得玩,连几句都背不出来吧!”
二狗子被戳中短处,眨着眼说不出话来。裴光光得意地哼了一声,又道:“读书不贵多,贵精,你懂么你!”
“咳咳……话虽如此,但底子还是打扎实为好。”两人正吵得热闹,却听见旁边传来这么一句话。裴光光觉得这声音耳熟,僵着脖子扭头一看,果然是钱谦益款款地朝他们走来。
所谓班门弄斧大抵就是现在这样。裴光光瞪大了眼睛,又很快垂下头去,搓着手指尴尬地笑。
钱谦益却像是没见着她似的,直接拿过二狗子的书,看了看就说:“罔谈彼短,靡恃己长,说的是不要去议论他人短处,也不要仗着自己的长处不思进取。”他顿了一顿,又紧着眉说道,“这书毕竟不能乱教,今后如果有不懂的,过来找我就是。”
二狗子闻言,乐颠颠地应下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跟裴光光吐舌头。
裴光光红着脸站在一旁,直到看不见二狗子的身影了,才磕磕巴巴地说道:“那我,我也先回去了。”她说着,端起木盆,“我回去晾衣裳。”
“等等。”钱谦益连忙拦下她,出声之后却不知又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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