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放就凉了。”花重阳搬出自己修炼了十年的忍功,耐心劝他,“你别使性子,再苦也是一转眼的事,一张嘴一咬牙一闭眼就喝下去了。”
这次祖咸没有撇开脸。
他看了眼药碗,又抬头看看花重阳,然后缓缓扬起眼梢,似有所悟:
“……是花重阳?”
“是我。”
“又是你……咳!咳咳!”祖咸身子往后一歪,斜倚在榻上,然后伸手用手背挡住眼,低低笑了一声,断断续续喃道,“怎么又是你……我身上的的毒,越来越深了。”
花重阳端着药碗的手一僵:
“……你说什么?你身上的什么?毒?”
果然如她所料么,他不是身体病弱,是中毒?
祖咸还是用手背挡着眼,低声喃喃道,“我最近……总是梦到你呢……”
又是一串呢喃,音调越来越低,最终什么也听不清。
碗里的药渐渐没了热气,变得冰凉,花重阳还是端着药碗,看祖咸卷着狐裘,在呢喃声和断续的咳声中逐渐沉沉睡去——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左臂衣袖。
而花重阳一脸愣怔,耳边还想着祖咸睡着前,轻笑一声后嘴里念叨的那句话:
“……死了又如何呢。”
就这一句话,让本想起身离开的花重阳一时挪不动脚步。低头看看拥着层层叠叠的白色狐裘无声睡着的祖咸,他的呼吸安静得几乎像没有,眼睫在侧脸上留下深长的暗影。很莫名的,她忽然又想起那句德蕴师父的话:
“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好吗?”
于是更莫名的,她探手轻触着祖咸鬓角,然后无声的站起转身走到门口,轻推开门。
门外霜华满地与远处的白雪连成一片,将月色融的宁谧怡人。花重阳走上回廊望着眼前高低错落溢着暖意的一廊灯笼,低不可闻的叹出一句:
“这又要……如何是好呢……”
屋里火盆燃的仍旺。
祖咸卧在榻上,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渐远,缓缓扬开眼睫。许久又有熟悉的脚步声,是安平近了门口,恭谨的回话:
“少主人,重阳姑娘好像回去了。”
“嗯。”祖咸懒懒应一声,接着问一句,“着人跟着了么?”
“是,已经着人跟着了。”
“嗯。知道了。”顿一顿,他忽然轻唤一声,“安平。”
“奴才在。”
祖咸从榻上缓缓起身,斜靠在木塌上,长挑的黢黑凤目目光幽微,不见一丝困意。顿了许久,他叹一声,拖着身上狐裘起身:
“拿酒来。”
安平讶异抬眼:“……少主?”
“去吧,拿酒来。”祖咸转过脸,淡淡道,“我睡不着。”
叶青花
出了半帘醉,花重阳没有回破破烂烂的花间园,而是直接去了青楼。
夜色太深,青楼前头也已经人影阑珊,她跨大步进了大门,竟然没有一个人理她,一直走到三楼叶青花门前,她顿住脚步,听到门里头一片嚷嚷声: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喝!”
“喝就喝!老娘怕你!”
她推门进去,正看到叶青花举着酒坛子要灌酒,身边做了个撸起袖子攥着拳头的矮个儿小姑娘,一双大眼从酒坛子上头的缝隙里看到她,便忽地推开叶青花跳起身来:
“重阳!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花重阳意兴阑珊的在圆桌旁挑了个凳子坐下来,顺手拿过一碗茶水喝一口,对小姑娘笑笑,“小七,你也在。”
叶老七是叶青花的干妹妹,年纪才十五,也是青楼里头的当家一枝花,弹琴弹得尤其好,花重阳每次上台骗人十次就有八次是叶老七替她的,时间长了,叶老七跟花重阳的感情比跟叶青花还好。
年幼的叶老七忙不迭的举起茶壶替花重阳添茶水。倒是叶青花,扔下酒坛子瞥了花重阳一眼,冷笑一声:
“又遇上什么事了?”
花重阳端着茶水,还是淡淡的:“没事。”
“没事?”叶青花伸手把挤在花重阳身边的叶老七推开,斜靠过去翻个白眼,“难得,没事你还能乐意上青楼来。”
可是她怎么看都不觉得花重阳像是没事的样子,连叶老七都看出来花重阳今儿有些不对劲:
“重阳你怎么着了,没精打采的?”
“就是,”叶青花接上话头,又翻个白眼,话一出口分外尖酸刻薄,“平时总装的人模狗样的,怎么今儿弄得自己像个太监?”
花重阳也懒得回嘴,又喝了口茶水,抬手摸摸叶老七的头,看看叶青花:
“什么时辰了?”
“差两刻丑时。”
已是子时,那么她在半帘醉呆了竟已经一个时辰了?抹抹脸,她举起手臂打个哈欠:
“我困了。青花,今儿不想回去了,我在你这好好睡上一觉。”
叶青花房里奢华的很,内里一张罩着床帐的大床,挨着里间窗下还有一张木塌,榻上软垫被褥一应俱全。花重阳驾轻就熟的摸到软榻旁倒下,又补上一句:
“明儿早晨别管我睡到几点,别喊我。”
她是真觉得有点累了。从武林大会到今晚,她还没好好睡一晚觉,天天熬夜到子时以后,这么个累法,谁能受的了?
一边哈欠一边往床边走,她心不在焉听着叶青花在她身边跟她念叨什么:
“……那个薄江可不是个简单角色。我总觉得,她这次是冲你来的。”
薄江?薄江是谁?她疑惑的挑眉,回头看向叶青花。
叶青花一听,立刻高高扬眉:
“花重阳,你听我说话又走神?”
花重阳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叶青花这副一手叉腰一手举着帕子指点她的模样,活像是个看儿女不成器的老娘——偏偏她又整天自称“老娘”。只是,倘若她亲娘或者,今年年纪也跟叶青花差不了几岁吧?
想到这里心口就闷。不能再想不能再想,再想下去只怕又睡不着觉了。花重阳半阖着眼故意撇开思绪,又打个大哈欠:
“你说薄江是谁?”
“薄江是前任武林盟主薄风的大女儿,如今据称是江湖第一美女。”
“……哦。”
“她明日就到杭州。”
“……嗯。”
“你睡着了?花重阳?”
软榻上花重阳已经化身为一滩烂泥,只剩下沉沉呼吸。重重脚步声走近,叶青花捏着青色帕子一扬手,制止叶老七:
“嘘,小点声。”
叶老七放轻了步子端着水盆走近,看花重阳已经睡熟,忍不住小声嘀咕:
“……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我还给她打了洗脸水了,叫她起来洗把脸吧?”
叶青花拈着帕子,看看花重阳许久,轻轻叹口气:
“算了,让她睡吧。”
叶老七放下水盆却不离开,在榻前蹲下托腮看着花重阳。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叹口气,满声的艳羡:
“大姐,重阳长的真是好看。”
叶青花目光从花重阳脸上移到叶老七脸上,挑眉许久才开口,却只淡笑,低低骂道:
“笨蛋。你没长她那么一张倒霉脸是你的福气,别不知足。走走走咱们去外头,让这头猪往死里睡去。”
人去帘空。垂帘放下,叶青花也一并熄灭了里间的烛光。窗下木榻上,花重阳缓缓睁开眼从窗缝里仰望着外头的星芒,开始小声默数着晴空上的星子:
“一,二,三,四……”
青楼
等到一觉睡醒,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叶青花的房里燃了火盆,虽然比不上祖咸屋里那样热气袭人,但也洋溢着浓浓暖意。她躺在床上伸个懒腰揭开身上覆着的棉被,光脚走到桌旁拎起茶壶倒了碗茶。
然后就听到外间传来叶老七的惊呼:
“大姐,这个薄江长的这么漂亮!”
花重阳手一顿,竖起耳朵。
薄江?
好耳熟的名字。她跟前任武林盟主薄风,是不是有点关系?
还没想起来,叶青花撩起里间外间隔着的纱帐,冲她勾勾手指:
“过来看看。这妞真是漂亮。”
说完她挑挑眉,转身又加一句:
“跟她一比你就是个猴子——还是公的。”
花重阳好奇的随她走到临街的窗边。
晌午的日头正好,阳光灿烂光彩夺目,映着碧蓝天空。楼下大街上人影都聚在路两旁,看着中间一溜浩大的阵仗正经过,前头十几二十个粉衣少女,手中捧着香粉花篮,后头是十几个侍从,一色白衣,腰间都悬着宝剑。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簇拥着一顶藤编抬椅,椅上垫了层层叠叠的雪白狐裘和金色绸缎。
叶青花靠着窗台斜睨楼下,嘴里吐出两片瓜子皮儿,声音讥诮:
“这就是薄江,薄风的女儿了。你看着怎么样?”
皮毛和绸缎中间斜倚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袭浅金长袍,外头披着雪白貂裘披肩,披肩上头覆着一片乌鸦鸦的长发,从她发顶简单的发髻蜿蜒往下,直垂到抬椅下头。距离隔得太远,五官只是隐约可见,但仍能看清她秀长弯弯峨眉和雪白的肌肤,丰腴的脸蛋搭配极尖的下巴,桃花瓣似的嘴唇颜色潋滟,花重阳看着她,再也想不出多少好听的词儿来形容,满脑子里只有四个字:美艳无边。
她这才猛地想起昨晚叶青花跟她讲过的话——薄江,江湖第一美女。往下再看一眼,她漫不经心咽口口水,转回头看着叶青花:
“薄家看来确实有钱有势。青花,我饿了。”
“钱不算特别多,但也不少,看他宝贝女儿的阵仗就知道了。至于有势——据说,”叶青花拈了一粒瓜子放进两齿之间,喀吧一下咬开,又朝窗外吐出两片瓜子皮儿,挑起眉梢看着花重阳一笑,“据说薄风有意让她嫁给司徒清流呢,宁静王好像也是不反对的样子——饿就饿了,谁让你刚好错过午饭,活该饿着吧。”
“……哦。”
那就是说,薄风和薄江瞄准的,是未来的王后位子?而司徒夜白看重的,想必就是薄风在江湖的势力了——这个世道实在没有天理,人家长得倾国倾城还有个有钱有势的爹将来可以做王后,她却只能斜倚青楼窗口捧着咕咕叫的肚子没饭吃,为了多活几天拿命换明天,将来还不一定能嫁出去。
人比人果然气死人啊。可是她此刻饿得连气都气不起来。
“薄风多年不做武林盟主了,但余威犹在,势力与容在胜不相上下,他也就是钱比不上容在胜多罢了。不过以他在江湖黑白两道的势力,想将女儿扶上王妃宝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对了,”叶青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窗台上直起身,顺手将手里的瓜子塞到叶老七手里,双眼冲着花重阳一眯,“说到这里,我问你,司徒清流是不是看上你了?”
“呃?”花重阳一愣,“你说什么?”
“别跟我装傻,这招对别人好使,对我不管用!”叶青花双眼眯的更细,盯紧了花重阳,“武林大会那天我也在台下偷看来着。要不是对你有意思,他跟你送椅子送茶水?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在抬举你。”
“谁知抬举的是我,还是别的什么。”花重阳漫不经心应着,一双吊梢桃花眸子意犹未尽的看着薄江的阵仗渐渐远去,才转身摆摆手,正色反驳,“人家司徒清流看起来可是好人。”
叶青花脸上登时落下三道黑线:
“你什么意思,是好人就不会看上你?”
“少扯。”花重阳冷哼一声,“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思想这个?你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