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花脸上登时落下三道黑线:
“你什么意思,是好人就不会看上你?”
“少扯。”花重阳冷哼一声,“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思想这个?你不也说过,看上我的,除非那人鬼迷心窍。不说了,我去厨房找点剩饭剩菜。”
存心把自己往男人方向发展了这么些年,花重阳对自己吓退男人的功力绝对有信心,她自信满满的捧着肚子转身往厨房挺进。可是叶青花站在窗台下头抠着指甲,看花重阳修长挺拔却瘦削的一看就是饿过了头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
“……谁知道,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鬼迷心窍的男人?”
虽然平时对花重阳不屑一顾,但叶青花却不得不承认,花重阳确实是个美人。
外头白月初升,而青楼里叶青花的屋里,巨大的木桶蹲在外间屏风后头。隔着薄薄的轻纱屏风,叶青花斜倚在里间茶几边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不经心用眼角余光觑着屏风后头。浓浓的水汽漫漫氤氲,屏风后头传来哗哗啦啦的水声,起落的水声间隙中,花重阳长长手臂的影子在屏风上映出来:
“青花,你给我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叶青花抬抬眼刚要答话,却见外间的门无声的敞开,门口乍然立了一个修长身影。
她倏然瞪大了眼,缓缓站起身来。
长眉修眼,方额挺鼻,一痕尖似刀裁的下巴,薄唇浅浅勾着,灰白相间的狐裘紧紧裹着,身后墨黑头发长至腰间;待看清了他的模样,叶青花已经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从茶几往外退一步,看看他又看看屏风后头的花重阳,脸上全是犹疑。
而那人立在门口先是看了看雾气氤氲的屏风后头,然后微一转眼,挑起长长的眼梢看向叶青花,抬起右手食指放在唇前,做个噤声的动作。
……果真是他。
叶青花无声的吞口口水,看那男子左手压服着前襟右手提起袍摆,无声的跨步进屋,脚步徐缓走近里间,在叶青花身边坐下。茶几上摆着茶盘,茶盘里只只晶莹剔透的小巧茶碗倒扣着,他斜倚在茶几边上,目光觑着屏风后头,右手则漫不经心探出两指从茶盘里检了一只茶碗,无声的放在自己面前,然后自顾自的拎起茶壶斟了半碗茶,举到唇边。
没听到叶青花的答复,屏风后头的花重阳又举高了手臂,转脸看向里间,嘟嘟囔囔再问一遍:
“青花,你给的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才回过神来的叶青花赶忙瞥她一眼,刻意扬高了声音:
“啰嗦什么!让你用就用!”
“……”
片刻,似有似无的香气,沾着湿意在房里蔓延开来。
而茶几旁的男子眼神依然凝在屏风上,两指则漫不经心的捏着茶碗抵在唇边,却不张口。隔着茶水冒出的袅袅雾气,叶青花只觉得,那双盯着外间屏风的眼,黢黑的更显深邃。
屏风后头“哗啦”一声嘹亮的水声,她顺着男子目不转睛的眼神,在屏风上看到花重阳未着丝缕的身影。花重阳个子高,所以屏风上头正好露出犹然冒着湿气的发顶顶心;然后一只修长手臂抬起,从屏风上侧抽过裹身的白绫长衫和拭水的布巾子。飘忽的长衫扬起而后缓缓落下,覆住一抹修长的身影,而后,屏风映出花重阳侧身用布巾擦拭头发的影子。
叶青花不得不承认,不穿衣服又隔着这架薄屏风——而且最主要的,是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花重阳看起来确实是个美人。
眼前坐着的男子仍然直直看着那架薄薄的屏风,两只拈着茶碗抵在唇边漫不经心转着,薄薄的唇轻触着茶碗,唇角带出的似有还无的笑,不知怎么的,看在叶青花眼里竟令人觉得耳热心跳。
只是眼看花重阳便擦拭着头发,晃着两条光裸长腿就要走出屏风——
“叶青花,衣服你放在——”
白绫长衫衫摆随着两条白皙长腿探出屏风的一瞬,男子一扬衣袖,里间的烛光倏然熄灭,隔着里外间的垂帘同时垂落。
叶青花轻出一口气。
花重阳披着白绫的身影停在垂帘前头,擦拭头发的动作停住:
“青花,你怎么了?垂帘怎么放下了?”
借着外头的烛光,叶青花依稀可见那个灰白色身影就立在垂帘之后。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就有一种感觉告诉她——他仍然在注视着花重阳。
而他熄灭烛光落下帘子,就表示,他不想让花重阳看到他。
所以叶青花手掌压着胸口,凶巴巴朝外头吼一句:
“别进来——老娘换衣服呢!”
“都是女的,我懒得看你。”
叶青花瞥一眼垂帘下头的高挑身影,接着吼回去:
“你少来!老娘可从来没把你当女的!衣服在妆台前头的椅子上,自己穿!”
隔着垂帘,叶青花看着花重阳带着一身湿气走向妆台。垂帘下的男子手中一把匕首不知何时悄然出鞘,在垂帘上横斩一道口子;隔着那道浅浅的缝隙,花重阳披着白绫的身影清晰可见,由滴水的长发至裸足乃至沾水贴身的白绫。她随手绾起长发褪下白绫,将妆台上衣服一件件穿上;虽然看的不甚清晰,但叶青花从来不怀疑花重阳穿繁冗女装的能力:从始至今,没有一次花重阳自己穿上身的衣服不是歪歪斜斜的。
所以,她毫不怀疑男子勾起的唇角是在笑花重阳。
……想必,他比她看的更清楚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花重阳终于把衣服收拾整齐,然后一手提着长长的裙裾,一手提着一把长发转身向着垂帘:
“……青花,我衣服穿好了。”
叶青花没有答话,只是看着男子径自转身无声无息的走到里间后窗下,推开临湖的雕花窗格拎起袍摆跃身而出。
“叶青花,”花重阳终于撩起垂帘,看着里头一室黑暗,“你——”
外间明亮的烛光涌进里头,花重阳看叶青花用双手撑着茶几一动不动。她小心走近,然后发现,叶青花双手竟然颤的厉害——许久,她才直起身,微挑着眉梢迈步往外间走:
“老娘今儿有点不舒服,我去找老六来替你上妆吧。”
英雄宴
黄昏将至,安阳街口已经热闹非凡。
青楼三楼临街的窗下,一张窄榻上,盛装已毕的花重阳抱膝坐在榻上,倚窗看着楼外头的繁华夜色发呆。纯白冰丝衬底里衫,外头是颜色浅到像是融在水里似的浅红水绫长袍,长长袍摆直拖到窄榻下头;浓黑柔软的一把头发在脑后简单别了个髻,然后顺着颈线垂到腰上。难得叶青花没有在她脸上糊太多粉,只简单画了眉在她唇上点了浅浅的胭脂,可是却在她发髻上簪了两只飞扬的紫金凤翼钗。花重阳记得很清楚,当时在她头上别完两只凤钗后,叶青花拍拍两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直起腰,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花重阳郑重其事的威胁道:“好好给老娘干活。别的不说,就你头上这两只凤钗,就抵得上杭州城半个城。只要你脑袋一歪——吧唧!就等于西湖断桥和雷峰塔都完蛋了。”
听完这话,花重阳当时忍不住脖子一颤……叶青花的意思其实是,你要是敢把老娘的宝贝首饰弄坏,你就完蛋了。
她叹口气,仍是垂眼看着窗外。
青楼的红灯由门前一直挂到了安阳街口,街上红光弥漫人影攒动,来来往往的人嘴里谈论的,都是同一个名字:英雄宴。
她之前倒是听叶青花提过几句。
所谓的“英雄宴”,不过是叶青花为了壮大青楼的名声,好酒好菜好歌好舞请来那些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们玩一晚上,话说白了,就是赔上银子买名声;叶青花说,这么隆重的盛会,要是当家花旦任如花不在,她叶青花以后还怎么混?叶青花又说,不过是在高台子上弹弹琴罢了,主要就是借她摆个样子,隔着偌大一座春湖隔着高高一座凤凰台,还隔着好几重纱帘,不会有人认出她来的……更重要的是,叶青花还说,如果你不来,花重阳,以后别再也别来找老娘借银子;老娘跟你这么多年的情分,咱们一刀两断!
……所以,花重阳来了。
可是可怜的花重阳不知道的是,一日之前,青楼楼主叶青花亲自向武林大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下了请帖邀请他们去青楼庆功,庆功宴上节目精彩,一巡佳肴,二巡美酒,三巡歌舞,四巡“夺美”——所谓“夺美”,或者说得更明白点,那个所谓的“美”,就是青楼的招牌美人,任如花。
“夺美”这巡中拔得头筹者,任如花姑娘亲自向其敬三杯美酒。
所以当花重阳从三楼窗口往下,看到纪崇容辰飞,甚至最后司徒清流也出现在青楼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大大惊讶了一把,心中疑窦渐起。眼看陆陆续续,在武林大会台上台下出现过的面孔,一张一张都沿着灯笼出现在了青楼门口,而叶青花披着一袭端庄的黑色滚纯白毛边披风端庄的立在门口,手里端庄的握了一方端庄的白色绣花手帕子,端庄的微笑着迎向第一拨出现在青楼的客人的时候——花重阳终于因为叶青花今日异常的端庄而有些按捺不住,两只手提起长袍袍摆从窄榻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外,想把可能在门外的叶老七找来问问。
然后刚走到外间门口,就听到敲门声。
笃,笃笃。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站在门外的,恐怕不是青楼里的人;作为一个青楼的熟客,花重阳对青楼里诸多姑娘们的习性了如指掌:上至楼主叶青花下到门口看大门的黄老妈,青楼的姑娘或者奶奶没有一个会在进门前斯文秀气的轻声敲门——通常是“哐”一声用脚把门猛地踹开,伴着嘴上大喝:给老娘把门开开!大晚上的关什么门!
许是没有听到回声,门口又响起“笃笃”的敲门声,这次甚至还伴着温和的询问声:
“请问,里头可有人在?”
花重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声音太熟悉,竟然是——司徒清流!
顿了顿,那熟悉含笑的温和声音又响起:
“里头的姑娘,我看到你的影子了。在下怕是走错了地方,却找不到一个人问路,倘若再不答话,我可要失礼推门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再躲已经来不及,花重阳松开提着袍摆的手猛地转身,急中生智将手中的丝绢手帕对折两角别到耳后。然后,她听到身后稳重的脚步声跨进门,一顿,笑道:
“失礼了,姑娘。”
花重阳不是不想开口说话,首先,她确实很想帮司徒清流这个忙,告诉他该怎么从这里走出去;其次,她很想问问司徒清流怎么会在这里;……最后,她觉得如果被别人知道青楼里有个女哑巴,那么向来以嘴皮子溜为荣的叶青花一定会往死里收拾她……
她犹豫着。
练过内功,她当然可以改个声调变个声音跟司徒清流讲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司徒清流不是个好骗的人,哪怕一点行迹呢,只要能不露,还是别露的好。
“我来参加贵楼楼主叶姑娘设的英雄宴,方才一个晃神竟然走岔了路——姑娘,临春楼该怎么走?”
边问着,司徒清流往前一步。
若再不答话,恐怕会被他看到脸。避无可避的花重阳别无他法,深吸一口气凝在胸口,狠狠逼尖了嗓门:
“出门左拐,沿着长廊到第三个楼梯,下去到二楼,右拐第二个楼梯走过去,从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