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剑。”
烛光下剑身冷光熠熠,锋利无比,剑鞘上花纹纵横,一颗硕大的蓝宝石嵌在上头,光彩夺目。
顿一顿,薄江高高昂头看向兰无邪,眼神挑衅:
“号令江南四省帮派的倾城剑,倘若公子愿意,今晚我愿意与你共桌,献出这把宝剑。今晚的夺美宴谁拔得头筹,谁就可以凭这把剑号令江南!”
大厅里再一次寂静,许久,兰无邪轻轻一点头:
“好。”
眼看一行人随着叶青花往后头庭园里去,大厅里渐渐静下来,花重阳怔忡收回勾着帷幕的手指。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叶青花砸下血本的往她头上插什么价值连城的紫金凤翼钗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今晚的英雄宴,或许她本只是个陪衬,但就算是陪衬,也要衬的起今晚落在青楼里的江湖。
凤凰台
前厅里看完一出争斗好戏之后,花重阳跑到厨房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叶老七的人,只好提着裙裾又回到叶青花的房间。妆台前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女人的脸孔,眉眼飞扬乌髻如云,绯红的胭脂色盖住了原本略有些苍白的唇色,她放下烦心事,直起腰对着镜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叹口气。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所以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上妆之前原本是什么模样,现在对着镜子里那张脸,竟觉得有些陌生。纪崇说她长的跟她娘很像,可她自己却怎么看也觉得不像。她娘是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带着尖尖的下巴——跟薄江的模样倒有些像,可是她虽然也算是瓜子脸——“长瓜子”脸,前额却方正了些;她娘的眼睛圆润轻灵总带着笑,可是她的一双眼却很长带着微挑的眼梢,看人的时候若是不笑,则像是在瞟人;她娘的眉又弯又细,她却有两道浓长的眉几乎直飞到鬓角——所以总体来说,她的模样确实少了些女人味。
小时候,花重阳一直觉得她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所以一直很遗憾自己跟她长的不像。后来,见到另一个人,她又觉得,其实那个人有些地方……比娘还好看。
可是那个时候她也发现,自己跟那人长得也不太像。
直到这两年来……虽然花重阳不像承认,可镜子里的人影却逼着她不得不承认,她像的更多的,是那个男人。
……不过气质差太多就是了。
惆怅混着伤感涌上心头,花重阳闭眼,眼前顿时浮现一个清晰的场景。白色高强围拱着两扇敞开的朱红大门,透出庭院里高高的朱红廊柱,宁谧幽暗的敞殿,和空旷的青石院落。隔着遥远的距离,她站在一尺余高的门槛后,看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从敞殿里走出来。
时隔多年,心跳停止的感觉竟然重新袭来。
彼时,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脚步从容的走近;她逐渐看清他飞扬的眉梢深湛修长的双眼,和一脸的漠然。他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垂眼打量她片刻,声音跟脸色是一样的漠然:
“你就是花重阳?”
顿一顿,他神情有一瞬的柔和:
“是个好名字。”
花重阳努力克制心跳,双眼平视着他的黑玉腰带;许久,那男人伸出手轻轻扣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双眼睁开,眼前镜子里的人影,几乎与记忆中越久越清晰的那张脸重合。
她恨他想忘记那张脸许多年,可笑的是,多年之后,她有了跟他一样的眉眼和相似的一张脸。
轮回无情,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印记,永世难以磨灭。
就在花重阳对着镜子沉浸回忆的时候,“砰”的一声叶青花的房门被推开,叶老七闯进来边走边嚷:
“重阳,收拾好了吧?刚才大姐让人传话说,一会咱们就该过去了。”
花重阳还没完全回神,转身怔怔看了叶老七一眼,还没开口,就见叶老七倒抽一口冷气捧住心脏对她吼:
“啊!你的眼神怎么变成这样?!”
花重阳吓了一跳,紧紧闭眼又睁开盯牢了叶老七:
“我的眼怎么了?”
叶老七拖了条凳子坐到花重阳身边,盯着她的脸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之后,郑重其事的拉起花重阳的手:
“重阳,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情郎了?”
“……”
花重阳叹气。
青楼里没一个正常人,已经很多年了,她却总不能习惯这个事实。
“我嘴很严的,不像叶青花是个长舌妇。”叶老七伸出三指做对天起誓状,一脸信誓旦旦,“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的情郎是哪个?”
“没有。”
“我信你才有鬼,”叶老七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了”的表情,抬手轻拍花重阳的脸,“花重阳,你简直是一脸桃花满眼春情,刚才的眼神简直勾死人,你还说没有?”
“你闭嘴叶老七,”叶老七什么都好,就是聒噪改不了。花重阳被她叨叨烦了,干脆转身背对她,往妆台上一趴,“一边玩去,别打扰我闭目养神。”
“什么一边玩去?我好歹也十五了好不好?你以后再当我是小孩我就跟你没完花重阳,跟你说,前儿大姐嫌弃我是小孩,我刚跟她干了一架;跟你铁归铁,你要是驳我面子我也跟你没完……”
叽里咕噜,叽里呱啦,情郎情郎,发情发情,叽里咕噜……
叶老七没完没了的聒噪声中,花重阳竟然渐渐阖眼开始恍惚走神。
可是等她一睁眼,人竟然已经不在青楼里。
眼前的景色再熟悉不过,是半帘醉后头空旷的庭园,薄薄的积雪,大红灯笼悬在长长的回廊下,高低错落,而她正坐在湖心亭里斜倚着栏杆,眼前是覆着薄雪的冰封湖面,寂寥空旷。
花重阳茫然抬头,却觉得颈子有些无力;她试着动动手脚,竟然也都不能动弹!她顿时心慌,费力转着颈子往四周看,刚拐过视线,就看到祖咸裹着厚重的白色狐裘从回廊下走进凉亭,手中端一杯酒,在她身边坐下。
有人在就好。她松一口气,费劲的向他求救:
“祖咸,我不能动了。”
“许是那日中的毒针的毒发了,”祖咸放下酒杯,瞥她一眼,“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毒发了。”
“那我怎么办,你手头有没有解药?”花重阳问完,猛地想起重点,“对了,我刚不是还在青楼,怎么会到你这里来?”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祖咸一脸欠揍的表情横她一眼,“又不是我求你来的。”
想到叶青花吃人不吐骨头的本性,花重阳顿时头大,皱眉放软了口气:
“随便你怎么说,不过尽快帮我弄点解药,不然我今晚死定了。”
要是她没按时在英雄宴上出现,叶青花不让她死也得要她半条命。
神奇的祖咸大爷还是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寒霜表情:
“你死定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
花重阳只恨此时自己不能动弹不能跳起来一掌劈死姓祖的……上天为什么会造出这样的祸害?又为什么会要她遇上?!
可是祖咸却站起身走近,站到她身边,向来低哑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
“要我帮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大红灯笼下,朦胧的绯红烛光照着;雪白狐裘上柔密的绒毛碰着了她的手背,祖咸缓缓弯腰凑近她的脸,深黑的眼看住她的,薄唇微勾:
“只要你让我亲你一下,我就帮你解毒。”
不知道是因为太惊愕,还是有些意乱情迷,花重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的声音太温柔,低低的声音,温柔的像冰封湖面下静静流淌的水,口鼻中柔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正像狐裘上绒毛触着手背的感觉。
缓缓的,她几乎要阖上双眼。
祖咸越靠越近,近到那翕动的眼睫几乎要触到她的鼻翼……可是,她脑海中却忽然闪过很久以前,叶青花曾告诉她的一句话:
“……神医祖咸么,年纪怎么也该有四五十岁了吧?”
她猛地挺直腰从喉中逼出一声:
“……不!不要!”
……然后,她瞪大着眼,看着坐在她面前瞠目结舌的叶老七,双手紧捂着胸口盯着她许久,才缓缓问出一句:
“你怎么了?”
花重阳怔忡呆坐片刻,才渐渐回神。四周烛光明亮,她正坐在青楼里叶青花房中的梳妆台前,一身盛装髻上簪环映在镜子中。一切都好好的,只是她的手脚被压得有些麻……所以,刚才不过是做了个梦。
她缓缓舒一口气。
一旁的叶老七显然被吓住了,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追问道:
“怎么了重阳,做噩梦了?”
“……不是。”
梦见有人想要亲她,该算是噩梦么?花重阳边想着,边不由得咧咧嘴。若叶青花知道了,大概会撇撇嘴说:“就算是噩梦,那也是亲你的那个人的噩梦吧!”
“不是噩梦你喊什么‘不要不要’的?”叶老七聒噪病又犯,眼角一扬一边起身去倒茶水,一边扬眉笑道,“难道是春梦?”
……春梦?
幸亏叶老七没看到。
花重阳伸手触触泛热的脸颊,正想着怎么遮掩脸上的尴尬表情,结果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踢开的同时,身后爆出叶青花的狂吼:
“叶老七花重阳!动作给老娘快点!一刻钟以后凤凰台上!”
一阵风卷残云稀里哗啦貌似狗咬兵荒马乱……
一刻钟后,花重阳脸上蒙了薄纱站在凤凰楼下。
初春的风依然很凉,吹着她露在外头的脖子有些冷;随风轻摇的大红灯笼照着,长长的袍摆迤逦拖过一阶阶木梯,她双手提着裙裾小心踏着木阶,头顶紫金凤翼钗落下的珠坠随着脚步,也轻轻摇摆。三层的木梯有些太长,快到凤凰台上时,有些走神的花重阳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子一歪,不过幸好没有摔倒而且因为没人看见,所以也没有出丑,她有些狼狈的站稳脚跟,整理一下裙裾,抬脚踏上凤凰台。
很突然也很奇怪的,花重阳脑海里又浮现很多年以前的那段对话:
“重阳,你想跟我去学武,还是跟着那边那个夫人回家?”
“我要跟你练武。”
“你练武要做什么?”
小小的花重阳沉默着,没有回答。
而那个声音,温和的诱哄着她:
“你年纪这么小容貌已经这么出众,跟那个夫人回家,安安稳稳长大,嫁人生子,顺顺当当过一辈子,不好吗?若是练武,终有一天还是要江湖漂泊,那又有什么好?”
她还是沉默,不答。
从小时候开始,她就不能算是很多话的孩子。
于是最后,少林寺方丈德蕴叹口气,举起手里剃度的剃刀:
“既然你不改主意,那就跟我学武吧。”
七岁这年,丧母的花重阳被少林方丈德蕴领会少林寺,女扮男装剃度做和尚开始学少林武功。
抬起衣袖敛起袍摆在瑶琴后头端正,她按照叶青花吩咐的摆好弹琴的样子。凤凰台上四面薄薄绉纱随风起伏,扑朔着春湖上泛起的淡淡的雾气;对面临春楼上敞轩内,一溜整齐雅座被精致的金色屏风隔开,高悬的烛台映着幢幢人影;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每扇屏风旁边坐的是谁。十丈高台上,她只是有种清晰的预感:这场英雄宴,似乎酝酿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安安稳稳长大,嫁人生子,顺顺当当过一辈子,不好吗?
花重阳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