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花重阳手腕一扬。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她拱拱手,转身走出大厅。
厅上仍是一片寂静,眼看那个孤单的身影走远,静立许久的司徒清流回头微微欠身,而后也转身向外:
“品蓝,咱们也回吧。”
上平园
湖月山庄外头的长街上,花重阳停住脚步回头。
隔着十几步远,司徒清流也停住脚步,只是脸上没有了从前一成不变的浅笑。人群往来缝隙中,依稀可见初春的风时起时停,吹的他鬓角的发丝一飘一摇贴上脸颊。司徒清流身上也披着雪白狐裘,厚密软毛缀在衣领上紧贴着他瘦削好看的脸颊,越发显出他一身的高贵典雅,远远看着,像一块精雕细琢的温润美玉。
花重阳脑子里不由自主的闪过祖咸的身影。半帘醉的凉亭里他裹着狐裘斜靠在椅上,白皙的脸雪白的狐裘素白的丝绢中衣,只有墨一样的浓黑头发散乱披在肩上,一双狭长的黝黑眸子总是微挑眼梢,似看非看的对着远处出神;凌乱裹在身上的狐裘,衬出那张脸上一抹飘忽的脆弱。
一个是王储,一个是邪医;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淡如冰水,甚至一个俊美出尘一个相貌普通。怎么看,都是没法比的两个人。
就在前几天还没有跟祖咸挑明的时候,花间园里跟付伯吃饭的时候,她一边扒着白饭一边走神,然后忽然抬头对付伯说了这么一句:“付伯,你觉得我会嫁个什么样的人?”
当时付伯愣了一下,随即笑笑的给她夹了筷子菜,然后说道:
“你想嫁人了?”
“……没有。”
“那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这个,”花重阳支吾一下,“就是忽然想起来了。”
她不敢承认当时脑子里正好想起祖咸。付伯的双眼何其犀利,一叶便可知秋,谁知道会让他看出什么?
而付伯笑着吃了两口菜,才慢慢说:
“什么样的人都好。只要你喜欢就好。不过。”
花重阳到嘴边的筷子停住,追尾:“不过什么?”
“你付婶曾说,你将来嫁人,一定要找个脾气温柔,真心疼你照顾你的人。最好再能护得了你。”
“付伯,哪有那样的好男人?”
付伯还是吃着菜,微眯着眼笑:
“确实没有。不过我觉得,前几天来的那个司徒公子,大概会很讨你付婶喜欢。”
原来不光叶青花,连付伯也早看出司徒清流的心思。
……可是,她却偏偏喜欢上了祖咸。
昏黄光晕下的那个祖咸也好,凉亭里微醺的那个祖咸也好,雪地里用毒针刺过他的祖咸也好,吃药怕苦的祖咸也好……不论哪一个,都不像是会照顾人的人。就连他温柔无比给她梳起来的辫子,照镜子看看,那辫子也是歪歪扭扭,没法见人。
回过神,花重阳轻叹口气。刹那走神的功夫,司徒清流已经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忽然问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嗯?”
“你连刚才出神都在笑。”
花重阳不由得伸手摸摸自己嘴角。果然是微微往上弯着,她竟然自己没有察觉。
打量着她讶异又尴尬的表情,司徒清流微微一笑,垂下眸子:
“我小的时候奶娘带我到花园散步,偶尔就会看到父王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下头出神微笑。每次遇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悄悄走开,因为这时候如果打扰他,他一定会皱眉。”
边说着,司徒清流伸出手臂轻轻挡住她:
“小心。”
街上熙熙攘攘,一顶轻轿恰好经过两人身边。司徒清流小心用手臂将花重阳同人群隔开,又不着痕迹进一步把她挡在里头,顿了顿,又说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在想母后。”
午后的阳光明亮温暖,空气中吹着若有若无的风。司徒清流侧过脸,空茫的目光融在无尽的远处。明明没有没什么声音,可花重阳就是能感觉到,眼前仿佛有无声的感伤缓缓的落进风里。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脸上,许久,他回过头,垂眼看着花重阳,微微笑着:
“因为这阵子,我一个人闲起来走神,回过神也总是发现自己在笑。”
空气仿佛静止。
明明早已经知道司徒清喜欢自己,明明也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祖咸,可花重阳心里竟然有点紧张起来。她垂下眼不敢再看司徒清流,拼命想着这时候是该找个借口走开,还是说点什么把气氛搞坏,把话题岔开。但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司徒清流便几乎轻不可闻的,对着她头顶说道:
“走神的时候,我满脑子里想的,也都是你。”
花重阳完全不知道怎么反应,只是呆呆低着头。
说一点也不感动那是假的。这辈子活了十八九年,这是头一次有人用这么温柔的方式,对她表白。四周阳光灿烂,人群来来往往,可是这一瞬彷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了自己和眼前的司徒清流……再加上,心里头那么一点点的愧疚和心虚。许久,花重阳才侧过脸,勉强找到一句话:
“……世子,我其实并不讨厌你,只是——”
只是……
她心里总是更心疼那个望着远处的冰雪,脸上一脸淡漠空茫的人。不知道那种心疼算不算喜欢,但每次想起他,每次为他觉得心疼的时候,她总是想抱住他抹掉他脸上的空茫淡漠;想着夜色寂静的时候同他坐在雾色红光下,相互倚靠在火盆旁边,慢慢饮几杯温热的酒。如果叫她再也不见他不能陪他她会有些舍不得他,他一个人在半帘醉,太孤寂冷漠……
这样的心疼,到底算不算喜欢?
于是在持续的沉默中,司徒清流失落的笑开:
“我知道了。”
花重阳抬头看他一眼。
“时候不早了。想必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吧。”司徒清流边说着边迈步,苦笑着留下一句,“大概是我来晚了一步。”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穿过人群,品蓝远远尾随。直走到安阳街尾,站在通往花间园所在的巷子口,司徒清流停住脚步微笑:
“就送到这里吧。”
花重阳脚步停下,垂眼低声道别:
“……那,告辞了,世子。”
“不要去找兰无邪。”司徒清流忽然加一句,“太危险。”
花重阳转身的脚步顿住,垂眸转过头:
“多谢世子了。”
付伯就坐在院子里。
石桌石凳,他在石凳中间加了一把椅子,石桌上一壶热茶。听到花重阳进门他缓缓转头,微微眯起眼睛:
“回来了?”
“嗯。”
花重阳应一声,走到说桌旁,伸手摸摸冰凉的石凳,放弃坐在上头的想法,改倚在石桌上。茶碗两只,她提起茶壶为付伯斟满茶,自己也倒了一碗,捧在手里一边喝着,一边出神。
等醒过神来正好对上付伯微眯的两眼,不由得吓了一跳:
“看什么啊,付伯?”
付伯喝口茶,慢慢笑道:“我看你,跟你娘越来越像。”
花重阳挑挑眉。
除了付伯,这辈子没有第二个人说她长得跟她娘像,就连过世的付婶也说,除了笑起来尖尖的下巴,她跟花初雪的模样差太多。
是付伯太疼她娘的缘故。从小到大,付伯和付婶一手把她娘带大然后教授武功,在付伯眼里,大概没有比她娘更好看的姑娘了。
可是刚提起茶壶,付伯就轻叹一句:
“你跟你娘的性子何其相似,重阳。”
“付伯——”
“纪崇和容辰飞要你去给兰无邪下帖子?”
“……是。你怎么知——”
“我自有朋友打听去。”付伯打断她的话,开始对着茶水沉默,许久,又叹气,“你付婶过世前,有一次悄悄跟我说,要是重阳再笨些就好了。”
花重阳默然。
她十四岁的时候,跟付伯学剑法。一式剑法看两遍就能跟付伯对拆出来,一套剑谱,看三遍就能背出来。可是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套剑法却怎么也背不起来,她着急的吃不下饭。当时就是付婶,一边摸着她的头发一边笑着说:
“吃饭大过天。”
花重阳听不进去,一径的钻牛角尖,赌气的拍着剑谱:
“付婶,我是不是突然变笨了?”
付婶轻轻的对她笑,笑完了慢慢说道:
“笨点有什么不好?笨姑娘有福气,不用做不用想,吃着快活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花重阳当时只觉得这话好笑。可如今听到这话,她再也笑不出来。
“笨些就不用想这么多。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嫁到谁家谁不会当宝贝一样的疼?”付伯捧着茶水像在出神,缓缓的声音,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重复付婶的话,“要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人生子,一辈子不知道会有多快活。”
说完,付伯一双眼看着她。
花重阳想咧嘴笑,却笑不出来。暖软的阳光照拂着,如丝如絮,付伯收回目光,难得现出一脸的温柔慈祥:
“千好万好,只要你觉得好就好。我知道小姐所做的必有她的道理,你也是这样。唉,我跟你付婶,当年还是私奔到花间园来的呢……”
最后那句话,花重阳一时没想明白,等她回过神一脸惊诧的看向付伯,却发现他老人家已经捧着茶碗进了屋。
……私奔?果然,连付伯,都有段热血的过去啊……
可是直到快黄昏,也不见湖月山庄送来给兰无邪的帖子。付伯甚至都端出晚饭来,才见有个武当的弟子来找花重阳:
“重阳师姐,师父要我告诉你,今日不用去了。明日再请你去湖月山庄从长计议。”
花重阳看着那个她不认识,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小师弟: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少年迟疑了下,耳梢略红,“师父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兰无邪请了几位杭州有名的姑娘到画舫,放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晚概不许人上船去打扰。”
“这样。”花重阳挑挑眉,再看看那个武当弟子,忍不住逗他一句,“你觉得兰无邪怎样?”
“啊?”身上穿着蓝袍的少年讶异抬头看她一眼,随即低头开始脸红,“兰无邪他,他荒唐放纵。”
“荒唐放纵?”
花重阳忍不住为这个词勾起唇角。
自武林大会上以来,外头流传兰无邪风流放荡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早就听说自来到杭州,兰无邪便一直呆在西湖上的画舫里。上去画舫的,都是杭州城最有名的歌舞名伎,平日里都是标榜卖艺不卖身的美艳姑娘们,从画舫回来便一个个开始宣扬兰无邪床上如何如何。
只是没有一个敢说见过他的脸。
送着武当的小弟子出门,外头正是点灯时分。远远的花重阳便嗅到风里一股熟悉的味道,站在门口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刚要转身,却听到巷口传来一声轻唤:
“重阳。”
带些嘶哑的声音,花重阳一听就顿住了脚步,不敢相信的慢慢回头。
灰蒙蒙的巷子口立着一个裹着灰白狐裘的高挑身影,正抬手捂嘴轻声咳着,咳完从袖里抽出帕子擦了手,才一步一步走近花间园门口,长眉深眼,薄薄的唇尖尖的下巴,宽肩修身,再加上略略嘶哑的声音,正是祖咸:
“重阳。”
花重阳这才醒过神,清清嗓子迎上前:
“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这里么?”祖咸抬抬嘴角,低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