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衣裳滚着祥龙云纹白边,佩的是青丝白玉坠子,通体干净脱俗,就算花重阳向来毫无穿衣品味可言,也禁不住觉得这衣裳好看。退一步站稳脚跟理顺腰间坠着白玉的青丝,她看看兰无邪,再看向叶青花:
“青花,从小我娘就跟我说,只要这人对你好,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就是好人。”
叶青花停在栏杆前,脸抬起来,双唇颤抖,脸色煞白的更厉害。花重阳扶着栏杆,又挑挑眉:
“这世上不止男人多,人更多。可是差点被流氓撕了衣裳先奸后杀的时候,来救我不是又多又好的江湖豪杰,是你嘴里无恶不作的疯子。你口口声声为我好要我回头,要我回头去等着被人绑架□?”
花重阳话说完,叶青花脚下一晃差点倒下,旁边叶老七疾步上前架住她。花重阳抿抿嘴,对叶老七说着话,却看着依然站在房门的兰无邪:
“老七,你带青花走吧。以前的事,就当从来没有过。”
叶青花看上去虚弱至极,被叶老七架着勉强走一步,却挣扎着抓住栏杆回头瞪着兰无邪:
“好,花重阳!既然你非要跟他,那不如你当面问他,是不是从始至终真心对你,别无所求!”
花重阳一怔。
兰无邪面无表情。
外头半湖烟波,画舫在湖上随水微颤,他的衣袍随风,时起时落,沉默如画。
叶青花不答话,扶着栏杆的双手青筋暴突,看着花重阳冷笑一声:
“看到了吧?他不敢说,花重阳,你口口声声你娘说,你不知道你娘是个傻子,被个男人骗着背叛师门最后孤零零病死吗?你这么傻下去,迟早有一天跟她一样下场!”
“叶青花你住嘴。”花重阳冷冷打断她,忽然失去耐心,“老七,你带她快走吧。”
叶老七一心只想带叶青花离开,紧紧架住她半拖着往船头走:
“楼主,不要再说了,咱们先回去。”
叶青花死死扳住栏杆,咬牙切齿:
“花重阳,今天除非你跟我一起离开,否则——”
“是。”
轻轻一声,如雷贯耳。
花重阳怔了一下,抬头看向兰无邪。他还是站在门口,看着花重阳,目光稍许柔和,轻声再重复一遍:
“重阳,我对你是真心。”
花重阳一下子就傻了眼。
兰无邪的甜言蜜语她不是没有听过,但事实是,他也唯独在调戏她的时候才会说些露骨的话,下了那张床之后,无论举止上多么温柔体贴,他几乎从未说过一句好听的——花重阳把这归因于兰无邪向来干巴巴的语言表达能力。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兰无邪有一天会说这么一句。
只是还没来及有感觉,一旁叶青花冷笑一声:
“你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是不是?原来你没我想的那么笨。”
“该听的你也听到了,”花重阳不理她,皱眉径自冲叶老七摆摆手,“快带她走,不然一会走不了我也没办法了。”
依兰无邪的脾气,叶青花要是再这么跟他对着干下去,叶青花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眼看叶老七连拖带拉将叶青花弄下画舫,花重阳转头看看兰无邪,只当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你找叶青花,是怀疑她派人去杀我?”
话起的有些僵硬。
只是自打知道兰无邪就是祖咸,她还从未看过他这么冷淡的脸色。兰无邪不答话,走出门口站到她跟前,伸出手指替她绺顺脸畔的鬓发,才慢慢说道:
“就算不是她派人杀你,把你迷昏带走的人,也是她。”
停在她耳根的手指冰凉,花重阳伸手抓下他的手握住:
“你知不知道叶青花的身世?”
兰无邪默然。
花重阳看着栏杆,叹口气:
“我只听叶老七隐约提过,青花从前生于显赫的武林世家,后来为了一个男人落得众叛亲离背井离乡,结果一场痴情,最后却发现自己看错了人。没脸再回家,就只好一个人在江湖闯荡。”
认识叶青花快十年,她从来没见过她多看哪个男人一眼,遑论与谁深交;连青楼上下收留的,也清一色全是女人,可见当初那男人伤她之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叶青花似乎又属意她为青楼下任楼主,大概才会如此阻拦她。
见兰无邪不说话,花重阳一边紧握住他的手,一边皱眉慢慢说道:
“比起叶青花,我倒觉得更有可能是薄江下的手。之前叶老七就对我说,失踪之后找我的除了你的人,还有南楚山庄的人。薄江向来看我不顺眼,总不会是为了找我才找我。”
兰无邪若有所思,手一下一下抚着她发梢。花重阳不愿在叶青花身上打转,话题一转声音放低:
“对了,从早上到现在你也没回半帘醉,安平提醒你吃药了吧?”
日渐黄昏,湖上风起,万条斜阳垂照半湖水烟,落在他黑红的衣裳上照得金绣闪闪烁烁,连带着照着兰无邪黢黑的双目也柔和了些:
“早上喝了半碗,太苦就搁着了。那个有什么要紧。”
“没什么要紧的,大不了你咳死算完,将来你老婆做寡妇。”
兰无邪垂眸,抚着她鬓角轻轻笑开:
“你咒我还是咒自己?”
花重阳哼笑着,拉着兰无邪就往屋里走:
“好了好了,外头凉,进去暖和点。”
她刚往门口走了两步,兰无邪却一把拉住她:
“船上不安稳。你先回半帘醉歇着,我处理完宫里的事便回去。”
花重阳停住脚步,不以为意的笑:
“好,我等你一起吃晚饭。”
兰无邪也不说话,只垂眸看她笑,半天点头:
“好。”
兰无邪派了三个兰影宫弟子护送着回半帘醉,花重阳本来觉得麻烦,但想起那天差点被胖子□,终归心有余悸,所以没多推辞便跟着上了船。
垂暮之初,放眼望去杭州城被笼罩在一片赤色烟霞中,浮现万家灯火;亭台楼阁仿佛飘在画中,春色妖娆如烟。花重阳长身立在船头看够了黄昏,又垂眼对着瑟瑟湖面发呆,船快到岸边,她却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对划船的兰影宫弟子叫道:
“停!停船!”
她这才想起那个被兰无邪带上画舫的丫头,兰香。被叶青花一搅和,她竟然忘了问兰无邪兰香的下落;想起之前在画舫上房门外听到的声音和兰无邪那句话,再想想兰无邪彷佛可以不要她进去那间屋子,她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挥手向几个兰影宫弟子:
“掉头回画舫!”
转眼又回去,花重阳跃上画舫顾不上多问便往之前那个房间跑过去。一把推开房门,里头一片昏暗沉寂不见人影。她探寻一圈走出来,沿着走廊往前,却在隔壁房间听到熟悉的人声:
“阁主就这么轻易的将叶青花放走了?”
花重阳脚步一滞,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听不到有人答话,还是刚才那个声音,乍听柔和美丽的过分:
“上次湖月山庄的事过后,连司徒清流都没看出什么,偏偏她见了我一次,竟敢怀疑我跟你的关系,还派人跟踪我;这次她明知道重阳姑娘是你的人,又派人绑架她想害死她。我看分明是铁了心要跟兰影宫对着干。你难道还要留她?怕会后患无穷。”
清脆的茶碗碗盖的撞击声传出,许久,然后是兰无邪淡到几乎懒散的声音:
“你问的太多了。”
沉默片刻,柔和谦卑的女人声音,彷佛带着无限委屈:
“阁主……兰。”
画舫船身彷佛在随风来回颤动。
细柔的声音随黄昏的风穿出画舫镂空的窗,带出阵阵香气,熏得花重阳头晕,后头的话是什么再也听不见。她无声探手扶住木墙,站在窗下咬牙,缓缓闭眼,然后张开。
只见栏杆外残阳落在湖上,满目潋滟如血。
薄江
晕眩过后,花重阳一动不动,满心都是被人背叛和欺骗的耻辱感和怒气。
屋里说话的女人,竟是薄江。
兰无邪和薄江竟是一条道上的。
湖月山庄里薄江对兰无邪下手,竟只是演戏。
可是如果薄江真的听令于兰无邪,那么那天要害死她的人到底是谁?如果不是薄江,那恐怕果然是叶青花;如果是薄江,那岂不是意味着是兰无邪要害她?
花重阳双手攥紧,不敢再往下深想。
镂空窗格里的对话还在继续,薄江声音里无限幽怨:
“我是为了你才答应同司徒清流成亲,可你呢,你把我当什么?”
兰无邪不说话,半天徐徐问一句:
“那几个人,是你派来的?”
“你还是不信我?”
“我自有办法叫兰香开口。”
薄江咬牙:
“兰影宫出来的人个个心狠手辣残忍变态,我岂能不知道?你就是把兰香折磨成鬼,这事照样与我无关。兰无邪,枉我对你一片心意你只把我当条狗,为一部碧落心法你却把花重阳巴结到天上去,早晚有一天你会后——”
“你回去吧。”兰无邪直接打断薄江的话,“我累了。”
“累?也是,”薄江冷笑,笑中带恨,“刚刚翻云覆雨,这会儿衣裳还没穿好,你岂能不觉得累?”
窗外花重阳听得浑身冰凉。
再多一分勇气,她就要踹门闯进去;可是此刻,她竟然连生气的力气都使不上。
屋里窸窸窣窣,彷佛有人穿衣;花重阳攥紧拳头靠近窗口,看到薄江半跪在房中木榻旁边,对着兰无邪声音微颤:
“这么美的一张脸,却盖着这么狠的一颗心。听说你易容成祖咸的时候花重阳看上了你,难道她没看出你的心早就烂透了?”
她仰起头,冷笑着像是自言自语:
“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以花重阳的性子,若是知道你的真面目,别说给你碧落心法,兰阁主,只怕她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兰无邪像是没看到她,径自起身披衣进了塌下冒着热气的木桶,声音疲惫至极:
“你不是怕死?那就记住,若是敢动她,我就要你想死,也死不了。”
薄江拂袖站起,猛地转身:
“好!好!我就等着那一天!”
花重阳机械的控制着自己的脚步,无声躲到一旁拐角后暗影里,从拐角楼梯缝隙看到一身红衣的薄江满脸怒气疾行而去。
对面房里黢黑一片,不见灯光也不见人影。在楼梯后躲了许久,想着方才兰无邪同薄江的对话,花重阳一直站到双脚麻木却总也攒不够迈步的力气,就那么一直站着,直到兰无邪房里亮起微光。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直直瞪着看着兰无邪托着一盏烛台出来,从门口开始,满身的漫不经心,将廊下一盏一盏琉璃风灯点起来。
雪白亵衣长袍曳地,修长身影被烛光拖的细长,随廊檐下亮起的灯烛一步步远去,模糊。
画舫长廊下处处灯烛,金黄光芒落在湖面,幽暗沉着。
花重阳无声迈着步子,走向船头。
桨声拍水,花重阳无声坐靠在船头。船上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停在岸边。花重阳跳下船,一声不吭由三个兰影宫弟子跟着,回到半帘醉。
园子里的长廊一片沉寂。
往日若是黄昏,兰无邪必定携烛台,一盏盏将廊檐下灯烛点燃。
站在寂静廊下,花重阳想起方才画舫上看到的,他托着灯烛点灯的样子。
如果说她看祖咸的第一眼就被吸引,那她真正喜欢上他,也该算是后来那次,在这廊下看到他醉意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