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以后,她再不会怪娘亲那时候放不下。
对面烛光摇摇晃晃,蜡泪一道道垂下,将精美的金字刻花红烛烛身雕琢的斑斓。兰无邪似乎觉察出她有些心事,起先是坐在桌前看她,后来悄无声息站起身,看着她起身将窗打开一溜缝隙。夜晚的微风吹进来拂动她的衣衫长发,兰无邪看着,忍不住走近,从后头轻声叫她:
“重阳。”
花重阳不答话,微微侧过脸。
熠熠烛光落在她的侧脸,一一映出秀美的前额微扬的眉梢浅垂的眼睫,和挺直鼻梁滟红嘴唇。她侧脸的线条清晰干净如石刻,却精美得脆弱,一身青白衣裳融在风里,看上去似近还远。兰无邪怔怔看着,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从身后紧紧拥住她:
“……重阳。”
花重阳身体微微僵硬,被他握住的手变成跟他一样的冰凉,半天清清嗓子,勉强出声:
“怎么?”
兰无邪低头将脸埋进她颈窝,手握着她的,许久长吁一口气,声音拖沓轻缓,像是疲惫之极:
“没什么。”
说完,他揽着花重阳往后一起坐在椅上。浅浅兰花香气涌进鼻孔,那是他的体香,往日嗅着明明好闻的很,此刻花重阳却被熏得有些反胃。兰无邪斜倚扶手将她揽进怀里,脸还是贴在她肩头,许久,声音低缓的开口:
“风也暖了。”
花重阳不做声,却有些紧张,就怕兰无邪会动手碰她——黄昏时候画舫上薄江半披着衣服跪在他榻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一刻她恨死薄江,更恨死兰无邪。
此刻他要碰她,她大概会忍不住,一巴掌对着那张绝美的脸抽下去。
一分一刻,花重阳靠在兰无邪身上,越来越觉得身体渐渐僵硬。可是兰无邪就这么拥着她,呼吸渐渐绵长,等了好久她都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到他带了睡意的声音:
“那天碰巧遇上那个无赖。”
一贯的兰无邪式陈述,说什么都是干巴巴。花重阳仍旧不做声,只静静听着。兰无邪顿了好久才又开口,带着睡意的声音又带了笑意:
“他喝多了,说了些无聊话。”
花重阳忍不住问:
“说什么?”
兰无邪模糊轻笑:
“临走时他指着我的脸说,你要是跟花重阳生个孩子,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
花重阳怔住。
要是这话他放在昨天跟她说,或许她可能以为他在试探她想不想生孩子——虽然这试探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有些笨拙;甚至她可能还会兴致勃勃很傻很天真的绾起袖子认认真真跟他讨论一下如果他们真的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这会儿,她却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接话。
沉默一刻长过一刻,她觉出兰无邪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丝丝收紧,还是漫不经心将话题岔开:
“那人是什么人?”
兰无邪默然片刻,轻咳一声:
“一个旧识。”
花重阳微微坐直了身子,漫不经心的语调,似笑非笑:
“旧识?不知道是男是女?”
兰无邪明显的怔了一下,而后很认真的回答:
“是男的。”
顿一顿,他紧紧握住花重阳的手,又咳了两声,声音紧绷别扭:
“你不要多想。我——只要你一个。”
花重阳还是似笑非笑:
“真的?”
兰无邪迟疑片刻,微微别开脸点头。
若是往常,她绝对会以为他在尴尬,而非犹豫。平时闷的话都说不了几句,人前又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做出这样的表白,尴尬是正常的吧?
颤颤烛影下,花重阳看他,松开他的手站起身:
“孩子的事——你不提,我还真没有想过。”
兰无邪跟着站起身,理理浅金衣袍,眉眼全是迁就的笑:
“我只是说说。以后——还长着。”
花重阳边说着走到榻边,和衣朝里躺下: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一个小人儿活着……只怕苦多于乐。”
兰无邪在榻沿坐下,许久,还是认真的语调:
“不会,我会护着你们。”
花重阳默然,心头酸涩。
当年她娘要生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得到过炎昭这样的保证?可是算到今天,从小到大她吃了多少苦,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谁曾来护着她一天?
想到这里,她合上眼,假意打个哈欠:
“不说了。今天困的厉害,早点歇下吧。”
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兰无邪还在睡梦中,花重阳已经坐起身。兰无邪紧贴在她身后,不知何时手臂搁在了她要腰上。盯着兰无邪的脸看了许久,将他搁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拿开,她小心起身,在妆台前换下身上青白色衣裳。
妆台上背光的镜子里,模模糊糊映出榻上兰无邪的身影。
花重阳手指缓缓拂过镜面,指尖留下一片冰凉,放下手垂眸苦笑。
戏中唱的水中月镜中花,原来是这个意思。
推门出去,东方泛白,长廊下艳红灯笼却还亮着,像一团一团的红雾。清晨微寒的风里,她散着脚步走上去,无聊至极的一盏一盏把灯灭掉,走到长廊尽头,正好遇见捂嘴打着哈欠的兰草睡眼惺忪迎面走来:
“啊,你啊。怎么起这么早?”
花重阳笑笑,一把拉住她:
“兰草,帮我个忙。”
兰草揉揉眼,又打个哈欠,眉眼带着坏笑:
“这么早就跟我要早饭,昨晚被阁主折腾坏了?没空,我还要上茅——”
“不是。”花重阳打断她,“你出去帮我去买点东西。”
兰草一怔:
“这么早?半帘醉里什么没有?还要特地出去买?”
花重阳扯过她耳朵轻轻吐出一句话,兰草被惊呆,石化半天低头瞄她几眼,结结巴巴反问:
“你你你……阁主知不知道?”
“只是防备。”
“阁主……他吩咐的?”
“不然我要你去买?”
“可是——”
“这种事情,总不能要你家阁主亲自开口吩咐吧?”
兰草一脸惊诧,愣怔许久,才支吾成一句话:
“他以前……对别人……倒也不是没有吩咐过这种事,可是那是别人,我以为,我还以为他对你……”
花重阳笑着摇头,拍拍她肩膀:
“哪有那么多不一样。你不用想那么多,他跟我自有计较。快去快回,别让我久等。”
打发兰草出去,花重阳回房,刚好看到安平在服侍兰无邪穿衣。还是昨日的浅金袍子,映着晨光熠熠生辉;兰无邪脸色彷佛比往日好了许多,雪白如光唇角带笑,正半抬着手让安平给他系上银白玉带,看到花重阳进来眉眼带笑就要开口,可是见她身上穿着以前的旧衣裳又一怔,放下手,转眼看看妆台前叠的整整齐齐的青白云龙纹缎袍,上头还摆着那枚玉佩。
花重阳径自在桌前坐下,倒了碗茶水仰头喝尽。
兰无邪穿好了衣裳,等安平出去,才走到花重阳身后抚着她肩膀:
“不喜欢那衣裳?那我叫兰草去裁几件——”
“不用,”花重阳笑笑,又倒碗茶水,“还是觉得旧衣服舒服。”
她的态度和举止的不对劲,明显到兰无邪想装无视也装不下去。沉默许久,他双手顺着她肩头往下温柔抚过她的发梢,低头吻着她发顶,又要捧她的腰。
花重阳偏开头,猛地站起身。
兰无邪手蓦地落空。
他默然半天刚要开口,就听到外头敲门,接着传来兰树小心翼翼的声音:
“阁主。”
他顿顿,淡淡开口:
“怎么?”
“有件事……请阁主亲自定夺。”
花重阳站在桌前,面无表情若无其事的垂眼喝茶。兰无邪看她一眼,迟疑片刻,还是举步绕过她出门。
门一合上,花重阳面无表情缓缓坐下,刚放下手里茶碗,身后房门“砰”的被推开。
花重阳拎起茶壶倒水。
兰无邪疾步走到桌前,将一个纸包往桌上一扔,按在纸包上的手微颤:
“这是为何?”
花重阳放下茶壶,眼都未抬:
“兰草倒是忠心。事无巨细,都要你知道。”
兰无邪站在她身边,胸膛起伏呼吸粗重像是气急,可就是隐忍不发,过了许久稳住声音,口气温和下来才慢慢开口:
“我知道你怪我那时易容为祖咸——你一心恨着兰影宫;还气我从前跟别的女人——可若是有了孩子,终归是我们——”
花重阳还是头也不抬慢慢一口一口喝着茶:
“没有孩子。我只是防备。”
兰无邪说不出话来,薄唇颤几下,手抓着药包从桌上收回去,沉默半天,声音喑哑轻声道:
“你现在不想要,我不碰你就是。这种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花重阳捧着茶碗的手猛地一颤。
他捏着药包就要转身,衣衫摩擦飒飒轻响,瘦长的腰身从她眼前闪过,脚步轻的像是那晚在湖月山庄重伤之后,他被她扶着往外走的时候。
不由自主的,花重阳眼角发涩。
从方才到现在她一直等兰无邪气急发火,可兰无邪从头到尾温柔如初,像是知道自己理亏。
不等兰无邪出门,她放下手里茶碗,清清嗓子缓缓说道:
“我预备——回花间园。”
兰无邪脚步一顿。
花重阳站起身,垂着眼:
“在这里住这么久,你的伤好的也差不多了。”
眼角的泪不由自主就那么落下来;她不擦,任它淌过脸颊顺进嘴角。沉默许久,兰无邪身子晃了晃,头也不回问道:
“重阳,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有什么好听说的。”花重阳抬抬嘴角,将泪珠衔进嘴里,“合则来,不合则散。人在江湖,不过就是这个样子,谁又不是离不开谁,谁也不是非谁不可。这一点,兰阁主该比我看得开吧。”
说完她笑笑,一把抹掉脸上的泪,转身绕过兰无邪就往外走,脚步潇洒的,连她自己都想不到。
叶青花
一推门就看到兰草和兰树偷偷摸摸趴在门口,看到她出来吓得两人忽地往后退两步。花重阳笑笑,没说话就往外迈步。还是兰草反应快,几步冲上去一把抱住花重阳胳膊拖住她:
“花重阳!你什么意思?”
花重阳站住脚,右手压住兰草的手,神态语气淡定的很,还笑笑的:
“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
兰草回头看看立在门口一声不吭的兰无邪,转回眼来,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
“是因为——那天我说错的话?我就是随便那么——”
花重阳勾勾唇,笑着打断她:
“几句话,算什么。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兰草听得稀里糊涂,忍不住追问:
“那你倒给个明白话!总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光凭一句‘好聚好散’,就把我们堂堂昭阳阁主给甩了!你是因为什么!”
花重阳苦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湖月山庄里,纪崇那样喝止质问她,众人举着刀剑逼迫,她还不是照样跟他跑了?祖咸也好,兰无邪也好,她真心觉出他对她的好;所以是非对错她无所谓,正邪黑白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那个她喜欢的心疼的,也真心疼着她的人。
可如今,没人逼她没人迫她,她自己却要开路走,远远离开他。
再多的好,也敌不过画舫上亲眼看到的那一幕;她花重阳是缺人对她好缺人疼她,可也是要面子的犟人,就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