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练到第几式了?”
“第九式。”
兰无邪边说着,便站起身,绕开花重阳摇摇晃晃走到桌边,缓慢抬手,倒了一碗水递到唇边。
手指轻颤,水顺着他下巴滴到衣襟,与血融为一色。他也不擦,放下茶碗坐到桌边: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练武的?”
花重阳反而沉默。
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纸,只差把它捅破。
到了这时候,她反而迟疑,犹豫,要不要知道答案,要不要捅破这层纸。
可兰无邪不给她时间,一径微弱浅笑,勾起苍白唇角:
“最开始是兰姬师祖拿我试药。她一直想练黄泉武诀,却没有心法,所以针对黄泉武诀的特点调制出一种药,可以克制寒气。我服下了她给的药开始练第八式,结果药性与寒性相冲,全身筋脉几乎都断了。”
花重阳一边听一边心头颤,倏地开口:
“……不要说了。”
“我在床上躺了几乎半年时间,每天药里的毒性犯一次,筋脉都像被刀挑断一次——”
“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了!”
“……安平在那半年里找到神医祖咸,求他来给我解毒。祖咸来解了我身上的毒,然后我要他试着为我另配一副药,克制黄泉武诀的寒气。所以之后,我一边服用祖咸的药,一边练武。只是刚开始兰姬师祖让我服的药,毒性一直没有清干净,至今仍然常犯;再加上祖咸配的药药性也有限。”
兰无邪顿顿,又说道:
“他配的药,为压制寒气里头加了——加了□。所以那次,在画舫上——”
他停住话。
花重阳低低接上去:
“所以那次在画舫的暗室里,你神志不清的那次,是练武的时候,服了解药。”
那个密室,应该就是他闭关练武的练功室。
许久,兰无邪才很艰难的点头:
“……是。”
“之前那些女人……也是因为这个。”
“……是。”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祖咸给你配的药的?”
“是在,”兰无邪垂眸,勾勾唇角,“我第一次来杭州时。”
他曾经在兰影宫多次试探从炎昭身上谈听过碧落心法的下落,因为炎昭是他知道的,唯一一个能够将黄泉武诀修炼到第八式,而不曾为寒气所伤的人。
但炎昭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却从不露出口风。
后来无意中,他从兰姬那里知道,那是因为碧落心法在炎昭心爱的女人那里,也就是从前的花初雪,后来的叶青花。
趁着炎昭一次闭关,兰无邪带人亲自跑了一趟杭州,去找碧落心法。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花重阳,第一次对安平说,他想要她。
白天他安排人打听碧落心法的下落,每天半夜,却静静离开客栈,到那条小巷,循着丁香香气,在暗中窥视。花间园破败的很,四面围墙都是窟窿,他每晚隐身在后院一段残垣后头,一丛茂盛丁香树后,看花重阳练武。每日早上,都不远不近跟着她到附近的早点摊上,坐在她附近,叫了饭菜,却不动筷子,只默默看她。
两人第二次碰面说话,他换了易容,男装的花重阳不认识他,打着哈欠走到他桌前拎起酱油瓶:
“我用用。”
是街头痞子的强调,不是询问而是告知;但兰无邪看着她,很认真的微笑点头:
“好。”
反倒把花重阳吓一跳。
次日他故意早到,花重阳看到他果然凑过来跟他用同一张桌。第四次再见面,分开时他替她付了帐,还从怀里掏出手帕给她擦下巴上的香菜,花重阳很真诚的赞扬他:
“你虽然像个哑巴,不过真是不讨厌。”
两人相携到杭州逛街看景致,他玩的有些乐不思蜀——当然,一路上都是兰无邪掏腰包。
要不是安平一直在一旁敦促,那阵子他几乎忘了自己是来杭州干什么的。结果炎昭正好此时追查着兰无邪的踪迹到了杭州,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当天就把黄泉武诀的第八式秘籍,还有心法,一起给了兰无邪。
兰无邪以为炎昭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停止追查碧落心法的下落,便相信了他,当天就配合心法试着练了第八式。
练到最后他才发现心法是假的。
练功室里他浑身冰寒刺骨几乎支撑不下去,炎昭这时候忽然走进来,拍拍手:
“来人。”
有人进来,手里托着丸药,后头还跟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炎昭点头,兰无邪毫无反抗之力,任由那人把丸药喂进自己嘴里,只能勉强出声:
“这是什么?”
“祖咸给你配的药,你不认得?”
兰无邪当场变了脸色。
他之所以一直坚持着不肯服用祖咸的解药,就是因为这药副作用是令人失去理智的发情。
谁知炎昭满脸冷漠:
“碰了别的女人,你还有什么脸去动花重阳?”
兰无邪愣住。
炎昭身后两个女人凑过来脱他的衣服,他想杀人,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炎昭转身离开之前,只冷冷留下一句话: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她幸福。”
兰无邪说的从容淡定,只是脸色苍白的厉害。而花重阳听到最后,已经被打击的有些麻木。
她还记得两个人第一次在床上,兰无邪捧着她的身体,要进入她之前附在她耳边喃喃了这样一句话:“我是有些脏。”
那时两人浑身酒味,她还以为那是他洁癖作怪,意指两人没有洗澡。
两人在半帘醉住的那段日子,有不少次他从画舫回来,都是洗过澡的,甚至她能发现他手指被水泡到脱水干瘪,她也以为那是洁癖,还笑他怎么洗澡洗成这样,简直要扒层皮下来。而一遇上他从画舫回来又是洗过澡,当晚他必定要她,而且总是异常激烈,几乎彻夜不歇。
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桌上烛台上半截红烛,已经烧到最后。花重阳动动有些麻木的脚,步履蹒跚坐到躺椅上,很像问他一句:
“你为什么不找我拿花间剑法。”
她只觉得,就算不问,答案也很清楚。
因为他喜欢她。
以兰无邪的个性,为了不要她误会他是为了心法才找她,他就觉得不会提一个字。
眼看兰无邪咳的越来越厉害,她一阵心酸,站起身往外走:
“算了不要再说了。我再找祖咸来替你看看。”
“不必。”
“什么?”
“不必叫他。”兰无邪扶着桌沿站起身,到榻沿坐下,盘起腿,“吃了药,我调理一夜就行。”
“……那,”花重阳看看他闭目养神,双手交叠要运气的样子,“我先出去了。”
她出门,另叫兰草找了客房,一直到半夜,就坐在里头发呆。
他竟然一直不肯开口跟她要心法。
两年前,她不认识他;两年后,以兰无邪的个性,也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当时的花重阳,在那种情形之下,不论兰无邪以什么理由对她提出要花间剑法,只怕她都会立刻跟他翻脸。
即使情深如他,她曾给予他的信任也不过一张薄纸,稍微一捅就破了;这事不论怎么想,总叫人觉得有些心酸。
碧落心法
花重阳在客房桌上对着一叠纸趴了一下午。
外头烛火通明,里头光影黯然,吱呀一声响,兰草就推门进来:
“你跟阁主又吵了?”
花重阳搁笔,抬手揉揉眼:
“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你们怎么了?”兰草的表情十分挫败,自己找把椅子懒懒坐下,叹口气,“怎么看他,那神情都跟一年前那阵子似的。是不是祖咸跟你说了什么,你又不高兴了?”
花重阳跟着坐下,忍不住皱眉:
“你的意思,我多爱乱发脾气似的。”
兰草挑起眼梢:
“我也不怕得罪人了。花重阳,你是不是一直以为自己脾气挺好?”
“……”
“倒不是说你脾气不好,而是你的性子,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第三种色儿从来就看不到你眼里。”兰草又叹口气,站起身来,“别管他做过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他对你怎么样,还非得要他把心掏给你?何必把他,把你自己折磨成——”
没等兰草说完,花重阳那头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呢?”
兰草竟也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那阁主怎么又摆出那副脸色?”
整整衣衫,花重阳正要推门进屋,听到房里有人说话,且是两个人的声音,不由得住脚。
头一句话,她想了想才想起是祖咸的声音:
“何必非得杀他?”
“杀他岂不太轻饶?我是想叫他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你这样,跟当年司徒夜白又有什么不同?他也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之前我替他治过一回病,他简直为国乐公主成痴——罢了,是我说多了。可你好歹顾惜自己的命,我要提醒你一句。再这么下去,你迟早会死在这上头。”
“我知道自己身子怎么样。”
“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多少人为了练功失神失心。没死之前都觉得好好的,结果都是刹那之间猝死,一命呜呼,连声后悔都来不及说。”
兰无邪沉默。
花重阳站在外头,心就揪紧。就这样站了会儿,兰草正好端着一碗汤药走近,她接过来使个眼色,敲敲门便直接推门进去。
结果祖咸一看到她,便笑笑从榻边站起身:
“我先出去。”
花重阳拦他:
“神医倒像怕我。”
“我不是怕你,是怕他。”祖咸开玩笑一样瞅瞅兰无邪,“只怕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你当是喜欢上他时眼里看的是我这张脸。”
花重阳到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门关上,她把药端到兰无邪面前:
“药先喝了。”
兰无邪一声不响低头捧著药碗把药喝掉。
花重阳放下碗,手往怀里一探,将一叠乱七八糟的散落纸页子掏出来往榻上一放:
“给你。”
兰无邪看一眼。
纸上大大小小的字,有的齐整些有的潦草些,一时看不清写的是什么。花重阳又加一句:
“花间剑法。下半部。”
兰无邪微怔,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
“你什么意思?”
“我哪有什么意思?”
他咬牙:
“给我剑法,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跑了,让我再也找不到?想要的话,五年前我就拿到手了。何必你给?我不要。”
“当年我娘被逐出家门,好像就是因为把秘籍给炎昭看。”花重阳自嘲的笑,“花家的祖训是,传内不传外,传亲不传疏,多少人抢得头破血流还看不到一眼。只是家门不幸,出了两个败家女,一分钱不要就白送了。”
“我说了不看。”
“你不看,我背给你听。你不是过耳不忘么?”花重阳边说着就开始一字一句背,背了两句,兰无邪伸手一扯把她扯到身边:
“停住。”
花重阳看着兰无邪笑:
“你说怎么办?传内不传外,传亲不传疏的东西如今都送给你了——要不你娶了我?”
兰无邪惊讶的松了手,转过脸,瞬间一双眼瞠大。
屋里灯光透亮玉。
兰无邪向来的习惯是夜里不论做什么,睡前都是蜡烛亮亮的照着,此刻也是这样,门后不远处烛台,上头莲花花瓣形状的五个枝上点着五个蜡烛,正对门口的桌上也是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