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在水脸色铁青,道:“难道他……被气疯了?盘州那地方,强人多如牛毛,他一个弱质书生……”
“此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卫长嬴苦笑着道,“但就像你说的,我这六叔论智计兴许罕有人能敌,可本身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愤郁之下孤身而去,除非上天庇佑,不然……老实说我跟曜野都不抱什么指望了,不过是莫彬蔚还有他那小厮虎奴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其实荒郊野外的,不只有人还有野兽……不过是尽一份心力而已。”
听出卫长嬴劝自己不要存太大指望的意思,宋在水深深叹了口气。
卫长嬴沉吟了下,低声道:“表姐你如今才回京,就过来打探这事……是有什么缘故吗?”
虽然说宋在水早就察觉到了宋羽望跟宋在田有密谋,但现在司空府被焚,父兄亡故,太保府一片废墟,夫家同样需要穿重孝,对于宋在水来说,迫在眉睫的,不是应该着手帮助娘家或丈夫收拾这残局么?怎么会头一件来追查这么件都不知道如今来说重要不重要、是否已经完成的密谋?
宋在水脸色很是难看,好半晌才道:“因为有个幸存的老仆告诉我,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甘心’,是么?”
“是这样,但是……这不是舅舅挂心你们吗?”卫长嬴怔道。
宋在水看了她一眼,道:“你是知道父亲对端木家的怨怼的,怎么也这么想?我虽然在你方才说前事前不晓得父亲厌恶端木家,却知道一事,那就是父亲卧病时,没有请端木芯淼过府诊治。我本来以为端木家记恨端木无色被休,如今才晓得不是这样。假如父亲真的是为了担心我跟兄长侄儿们,所以才说不甘心,那应该早就派人备下厚礼、寻人说和,也要请得端木芯淼出手!为何连太师主动陪同端木芯淼登门的好意也要拒绝?”
卫长嬴蹙着眉道:“当时,诸长辈都这么叹息。我虽然有疑惑,可这疑惑又绕回到了舅舅为什么那么厌恶端木家上去。这个我却解释不了,也只能当舅舅这么讲,是牵挂你们了。”
“……看来只能冀望于卫新咏尚在人间了。”宋在水默然片刻,涩声说道,“祖父那儿至今连父亲过世的消息都没敢说,二哥现在整个人也差不多垮了。亏得老仆说了父亲与大哥似有心愿未完之事,不管是真是假,我们兄妹如今也就指着这点先人遗愿才能支撑下去吧!”
卫长嬴脸色一变:“二表哥如今可万万不能不振作!”宋致澄虽然是长房嫡长孙,可他才几岁?宋在疆这会子若不出来撑住场面,江南堂必然衰落不说,甚至阀主之位也要落到旁家去了。
阀阅固然尊贵,可一旦沦落旁支,与阀主一脉血脉渐远,子孙想要出头却也越发艰难。尤其是本来的阀主一脉,失位之后,除非是像宋老夫人的父亲宋耽那样,没有男嗣,倒也罢了。否则子孙必然受到新任阀主一脉的打压甚至是谋害。
卫长嬴的堂伯、敬平公的子孙就是个例子。卫焕未必讨厌卫郑雅那一房,可为了把瑞羽堂传给自己的子孙,他必须要防备着卫郑雅这一房。若不是这样,卫焕也不愿意卫家好好的没了一位海内名士。
瑞羽堂这场暗斗,卫长嬴是亲身经历并且受到波及的,感触极深。所以听说宋在疆现在似有颓废之意,自是为他们大急。
这是涉及到后辈子孙命运的大事。再怎么疲惫哀痛,也不能不起来争上一争啊!
宋在水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二哥也知道,你且放心吧,为了两个侄儿我们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只是想起来还是觉得……心痛得受不了!”
卫长嬴少不得又要安慰她一番,宋在水无可无不可的听着,因为她虽然来的早,却赶着卫长嬴带着长子进城去见沈藏锋说事情了,白等一天。所以表姐妹两个说了一番话天色就黑了下来。
虽然现在帝都内外都有大军坐镇,城门也尚未修缮好,以宋在水的身份,晚上进城也是可以的。然而卫长嬴不放心她趁夜赶路,坚持留她跟自己住了一晚。
但宋在水挂念城中,所以次日一早就起来,匆匆跟卫长嬴母子三人用了早饭,就告辞而去。临行前,再三叮嘱卫长嬴:“一有卫新咏的消息,务必立刻告诉我们。”
“你放心,回头我会打发人去城里跟曜野说,盘州有消息来,他看过之后就抄一份给你们送去。”卫长嬴点头,又问,“你们在城里好住么?若不好住,不如也搬到这边来,咱们也有个照应。”
“大哥的丧事明儿就要开始了,等这事完了,再说罢。”宋在水伸手掠了掠被湖风吹乱的鬓发,苦涩一笑,道,“如今我们都不太愿意去想明儿个的事情。”
“……也好。”卫长嬴扶她上车,道,“若有什么事情,表姐千万记得打发人来说……千万要保重!”
☆、第九十一章 闻余兰
'第5章第5卷'
第568节第九十一章 闻余兰
是个晴天。
卫新咏有些蹒跚的走出门,看了一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还不及有什么感慨,眼角已经瞥见闻余兰硬拽着闻知齐兴冲冲的跑了过来。纵然满腹心事满心彷徨,卫新咏此刻也不禁感到一阵头疼。
可惜他想转身回屋关门时已经晚了——闻余兰早就眼尖的看到了他,老远就用这几日跟卫新咏学的、还半生不熟的官家夹杂着土话的口音大声喊:“新先生新先生!您身子好了?”
这兄妹两个都是乡间长大,父母忙于生计自也顾不上怎么管教,即使女孩子也不可能像大家闺秀一样矜持文静,腿脚都便利得很。说话的功夫,闻余兰拖着一个人也跑到了跟前,松开脸涨得通红的闻知齐,不怎么标准却极认真的施了个礼,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仰望着卫新咏,热情洋溢的问,“新先生是觉着躺久了身上不舒服吗?用不用我给先生捶一捶肩?”
卫新咏低下头,看着这才及自己腰间的女童,深深的懊悔自己先前怎么就那么多事呢?
他如今暂时落脚的这赤树岭是盘州靠近西面云州的盘云山里一处小山村。因为这山村统共也就四五家人家,到最近的村镇至少也要走上近百里,所以没有里正,差不多都是苦熬日子的寻常山民。
之所以说差不多,而不是全部。是因为村里一户姓古的人家……本身是很普通的,但有个表姐夫似乎不大普通。
虽然说带着闻知齐和闻余兰兄妹两个过来投奔古家的那姓仇的妇人,除了比普通农妇秀气些、甚至略知礼仪,但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会写,说到底仍旧只是一个农妇。
不过听闻家兄妹两个唧唧喳喳说到的只字片语,他们的父亲——卫新咏记得前日似乎听不远处的山民提过,是叫闻伢子,起初他习惯性的以为是闻雅之之类……结果幸亏没走开,多听了几句才醒悟过来……
总之这个闻伢子,跟这山村的人比起来可不普通。
他本是盘州雍县的一个农夫。祖上传下几十亩上好的水田,在乡间也算一户殷实人家了。所以年轻时候非但读过几年私塾,甚至还聘了在当地公认是美人的仇氏为妻。两人膝下有四子一女,原本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在当地也是极受人羡慕与尊敬的。
只是大魏国祚日薄,桓宗皇帝一年比一年昏庸,苛捐杂税一个月比一个月沉重,偏偏他们又有五个孩子!
丁税丁赋摊下来,就算闻家从前还算家境殷实却也撑不住了。于是短短数年,闻家从殷实变成寻常、从寻常变成温饱、从温饱变成饱餐饿顿……然后快要卖儿卖女求生时,盘州南面的赵乾起了事,闻伢子索性一咬牙,拉了一群同样吃不饱穿不暖的乡亲起了事。
当然他们的规模远远没有赵乾那么大,别说像赵乾那样占据大魏南北要冲豁县了,据说最辉煌时也就是占了一乡之地,甚至至今连名号都没起——忙着收拢柴米养活家小,维持规模,哪里有闲心管旁的?
不过这占据一乡的辉煌,在帝都之变后,天下士族纷纷凑起精兵驰援帝都、导致赵乾从豁县退向雍县起就被打破了。因为闻伢子这群人是肯定不会是赵乾的对手的,赵乾要当真到了雍县,他们那块地盘易主是易定了。
卫新咏先前听闻余兰说到此处时,纳闷的问过一句:“那令尊为何不投奔赵乾?”
小姑娘先不好意思的请教了下“令尊”的意思,明白之后又念叨了几遍记下来,才道:“我听柳家大哥说,若是赵乾是个好人,投奔了也成,所以阿爹他们如今还在雍县。”
卫新咏之前已经问清楚了这所谓的柳家大哥是闻伢子跟前一个类似于亲卫的人,因为从前是闻家的邻居,跟闻家上下都熟悉——还是闻伢子那个私塾老师的外甥还是侄子,跟着那私塾老师长大的,耳濡目染颇识文字,所以在闻余兰从前看来是个非常有学问的兄长了——之所以说是从前,是因为卫新咏前些日子因为伤病,躺在榻上起不了身,起初嫌闻家兄妹过去惹厌。辰光久了,他一个人不死不活的躺在那里实在无趣,又得了仇氏叫闻知齐送了汤水并服侍他喝下润了嗓子,也跟他们兄妹说一说话。
本来凤州卫氏就以文风昌盛而闻名天下,卫新咏的才学,在整个卫氏中都是名列前茅的。他虽然只是抱着解闷的目的跟这两个孩童攀谈,然而信手拈来的种种典故、逸事、乃至于山野里的一草一木的传说等等,仍旧听得两个孩子如痴如醉……照卫新咏的想法,说这些不过是为了把他们哄得消了敌意与防备,那当然是自己想问什么,这两个小儿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结果事实也确实如此,虽然说这兄妹两个因为年纪,所知有限。但两日下来,他们知道的几乎全部都告诉卫新咏了,也才让卫新咏晓得了如上那些事情。
问题是,这兄妹两个从此却也赖上了他。
尤其是闻余兰。
慢瞧这小姑娘生长农家,因为长年饮食俭朴,个子比卫新咏见过的贵胄之家的同龄小小姐们矮了许多不说,面上也是常年带着菜色,不昧上一大把的良心的话,连这年纪小女孩子最容易得的“可爱”两个字都夸不出口。
但这小姑娘偏偏特别仰慕有才华的人。
之前那个柳家大哥,据卫新咏推测,最多也就是他自己启蒙阶段的那点儿水平,尚且叫闻余兰佩服不已。如今卫新咏不过略展才学,顿时把她给折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到了听完几个故事后,拉着自己的小哥闻知齐当场就要磕头拜师的地步……
卫新咏自然是拒绝,他如今心里乱七八糟的,死志尚未完全去尽,生意半沉半浮还没提起来,正是满心烦恼,哪里来的心思去给两个小孩子做老师?即使这两个孩子救过他。
不想他的再三的拒绝,虽然让闻知齐热情退却后没了兴趣,竟激发了闻余兰的斗志!
这小姑娘如今是天天往他这里跑,每次都还把闻知齐一起拖过来,理由是这么好的老师怎么能错过?小姑娘认的字也不知道有没有十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却根深蒂固,慢说闻知齐了,就是仇氏好像都没有这样深刻的认识……
对于乡野中一个稚气女童如此好学,卫新咏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这点有意思,还不能让他允诺把这两兄妹收归门下——所以现在见到这急于拜师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