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不能进城,只能宿于野地。如今戎人步步紧逼,大军无法据城而守,却要往哪里退?信州与京畿,会让他们过来?”
“除非是走瀚海戈壁,绕道北戎的地界,甚至到西凉那边……”卫长嬴喃喃的道,“姑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黄氏默然。
现在是隆冬,是北地行进最困难的时候。连戎人这时候都不愿意出门的,可见这种季节,在草原上,有多么可怕!不过,戎人再不愿意出门,也不会放过途经他们地盘的大敌。
他们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熟悉草原的一切:路径、方向、环境……这一点上,装备再精良,训练再严格的魏军都比不上。
即使联军中大部分步卒都已经死在了疫病中,剩下来的几乎是一水的骑兵,如果狠心抛弃大部分辎重以及染疫却还未死去的那些士卒的话,他们的行进速度会比较快——可再快能快得过马背上长大的戎人?不抛弃这些的话,他们只会死得更快!
更何况,这一绕路……中原诸方岂能错过这个机会?
远的不说,就说盘州的闻伢子,他没了骑兵还有步卒,他能放过这个扩张的机会?
可西凉军却……
卢升平的后军,仅仅只有五万人。
一旦沈藏锋决定放弃退向京畿或信州,绕路瀚海戈壁。卢升平肯定会第一时间撤回封路的部属,拔营护送卫长嬴等人退回西凉!以免被其他势力占了便宜,把沈藏锋的家眷给俘虏了!
但沈藏锋若是退向京畿与信州,霍照玉等人第一个不答应!
哪怕沈藏锋麾下,还有他们的亲眷、部属。他们也不会答应——连季去病都至今束手无策的疫病,谁不惧怕?
即使如今天冷,除了暖房等少数地方外,跳蚤都自己死光了。可这种一旦染上只能等死、而且死得奇快无比还要拖累身边人的疫病……当然是离自己越远越好!
别说是亲眷跟部属了,亲生儿子在里面,有些人都不想认了——大不了再生一个。
“原本西凉军步卒折损近乎荡然无存,若再从草原走一遍,那骑兵又能剩多少?”卫长嬴怎么想都是个死局,颓然倒在云母榻上,“这样慢说夫君的天下大计……往后西凉是否还能安宁都是个问题……”
谁能想到,一场疫病,让整个局势都反转了过来……
“戎人……作孽啊!”黄氏也喃喃道,“他们就不怕报应吗?”
除夕夜,卫长嬴带着疲倦的笑意,受了晚辈们的大礼,挨个给了赏赐,正和乐之间,却闻卢升平赶来求见。
这期间卢升平并不在池城,而是在京畿亲自指挥封路。
这大年节的,他亲自赶来,一准是出了大事!
卫长嬴生怕吓着了晚辈们,没有立刻就走,笑着安抚了他们一阵,又示意沈舒景过来主持局面,这才借口不胜酒力退席。
退席后,连衣裙也不及更换,直接去了花厅。
卢升平一身戎装,肩上积着雪,神情疲乏,显然才从京畿赶过来的。他向来是个温和的人,但此刻脸色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怒。
见了卫长嬴,匆匆一礼,就道:“恳请王后立刻收拾行装,预备……返回西凉!”
卫长嬴觉得一股子冷气从脚底升起,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她扶着几案,慢慢坐了下去,才问:“阀主他……?”
“阀主无事。”卢升平咬着牙道,“但霍照玉与闻伢子等人皆拒绝阀主往东、南撤退,皆要求阀主率领残军往北突围——当初大军因仓促离开燕州城躲避厉疫,丢失了许多辎重。又因听闻厉疫由皮子上的跳蚤引起,许多人杯弓蛇影,将御寒衣物都抛弃了……这种情况下,打瀚海戈壁,走北戎地盘,根本就是……”
卫长嬴脸色铁青:“那夫君怎么说?!”即使疫病夺去几乎所有步卒的性命,可靠着骑兵,无论信州还是京畿都无法阻拦沈藏锋的撤退!根据季去病的观察,疫病从感染到发作最长也就五六天,只要过了这个日子没死,那是肯定不是这种无药可救的厉疫!
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有这么好恐吓,事关剩下来的部属安危,更关系到沈家的天下大计,怎么可能被霍照玉与闻伢子的拒绝所阻拦?
但卢升平特意亲自赶过来,开口就建议她带着孩子们退回西凉,这……?
“阀主……允了!”卢升平年岁也不小了,孙儿都有了,此刻竟禁不住落下泪来,“因为帝都那边有人给阀主送信——若阀主不肯,那就把京畿那起疫病里,有人偷偷收起的染疫之人的衣物,弄到宛州来!”
卫长嬴跌坐榻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一字字的道:“霍照玉……闻伢子……他们这是想逼死夫君啊!”
如今的残军,又不全是沈藏锋的嫡系,即使是,在这场厉疫面前,心志不摇动的也少之又少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想的是什么?当然是尽快逃离这种环境!
借着天寒,回到繁华的帝都,好好的沐浴一番饱食一顿,再睡一觉……尽可能的遗忘燕州城的那场浩劫!
这也是他们在厉疫中苦苦支持的指望!
现在呢?要他们穿越瀚海戈壁不说,还要打从北戎的地方走,一路西行,从广阔而人烟稀少的西凉折回中原……他们还能回来吗?戎人又不是死人!
既然横竖没有活路,这些人的做法,可想而知!
偏偏现在有人拿了这场厉疫,威胁卫长嬴等人,迫着沈藏锋强逼残军踏上这条死路!
且不说这条路是何其凶险,几乎可以说没有活路。且说残军知道这个消息后,岂能不哗变?!
就是沈藏锋的嫡系西凉军,在这个时候也不见得会听主将的了……
卢升平流着泪,道:“所以末将请求王后即刻收拾东西,由末将护送,撤往西凉!”
“不!”卫长嬴盯着不远处的氍毹看了片刻,眼神越来越冷,半晌却森然一笑,“当初说的好好的,齐心协力把戎人驱逐出去,咱们再来商议这天下的事情……如今夫君与大军不幸被戎人算计,他们倒是落井下石的快!现下更是拿了我们母子的命迫着夫君去死……我出阁以来,跟夫君统共就没团聚几年,一不懂军略二不通政事……光儿跟燮儿都还小,一旦夫君没了,我们母子焉能有活路?!这是想要我们合家的命!”
她抬起头,直视着卢升平,冷冷的道:“我自知少年时候顽劣,对军政大事所知连皮毛都算不上。我家里长辈又说夫君雄才大略,外头的事情用不着我多嘴,叫我只管乖乖守着后宅就好!所以这些年来,前面的事情我偶尔好奇打听两句,却从来不出什么主意……是惟恐给夫君帮了倒忙!”
“但现在有的人都要我们全家的命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走,我是不走的!已经从京畿撤到了宛州,还要逃回西凉,要是这么做了,夫君就能安全,我也就应了。可即使我们现在撤往西凉,你敢保证来得及告诉夫君,并让他放心的强行往京畿或信州撤退?!”
卢升平仓皇道:“但王后与两位王子的安危……”
“帝都那班人手里有能传播疫病的东西,想是那个瞒过你们封路潜入帝都的人死后,他们派了人去收拾,趁机留下来的。”卫长嬴脸色煞白,目光冷若寒冰,“那你们呢?你们难道没有?!你们不是应该有更多吗?”
卢升平愕然:“那种东西……末将愚钝,之前没有想到会有这次这样的事情,所以全部烧掉了,实在是……”
“别忘记之前路都是你们封的!”卫长嬴冷笑着指了指门外,“你现在就回帝都,去跟霍照玉,跟闻伢子派在帝都联络霍照玉的使者,跟他们说!你手里也有能传播疫病的物件,惹急了,大不了都别活了!我们母子不过三个人,加上侄女们,才多少人?帝都多少贵胄?你看看他们敢不敢不信!连季神医都治不好的厉疫……他们不是怕吗?他们连夫君那边经过详细检查与防护、如今已经连续数日都没死过人的残军,难道不怕你这负责封过路的人?!”
卢升平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简直蠢到家了——虽然说他之前没有想过留那种害人又危险的东西,可既然帝都有人敢留,凭什么他就一定清白?他带着西凉后军封路时,可又没人监督他!
只是正要应允后告退,忽然想起一事,狼狈道:“但末将得知消息后立刻连夜赶来此地,恐怕再回去跟他们说末将手里有那些东西,怕他们会不信……”
“那就派死士去燕州找夫君!夫君手里没有就去刨那些染疫之人的墓!”卫长嬴冷冷的道,“一个寻常百姓都能把疫病传到帝都,何况是咱们家?!告诉霍照玉!之前是谁要拿我们母子胁迫的夫君,给我乖乖的交出来,当众千刀万剐了!他要是敢不交……你就说我说的,我保证七天之内,帝都厉疫横行!别以为凤州卫与西凉沈的名誉压得住我,我夫家是没有能依靠的长辈了,娘家几位长辈可还都齐全着!我在娘家多得宠,他要不知道就去打听打听!这件事情是他们那边起的头,打起笔墨官司来,他跟闻伢子加起来也不会是我娘家对手!他想云霞霍氏给他陪葬那就给我等着吧!”
☆、第九十四章 转机
更新时间:2014…05…10
卢升平的话带到帝都,霍照玉等人个个气得死去活来,只是商量下来,到底不敢博这场命——要他们自己倒也敢拼这一把,总不能被个妇人吓倒了吧?
问题是卫长嬴直截了当提到了云霞霍,显然敢不依她,盛怒之下的她会不顾一切的对整个霍氏下手。即使沈藏锋死了,沈家肯定大不如前,说是分崩离析也不无可能。但要把云霞霍氏从天下名门中除名,在有理由的情况下还真不是办不到!
出于这个缘故,霍照玉只能按捺住怒火,应允卢升平,立刻派人去追回沈藏锋,同时表示愿意将之前出这个馊主意的人——他的一个族弟叫霍浩的交出来。
只是为了霍家的名誉当然不能说他在前线主帅浴血奋战,顶着厉疫挡住戎人时,拿了主帅家眷威胁主帅去送死……所以胡乱扣了个理由,又请求不要千刀万剐死得那么不体面……
卢升平请示卫长嬴,卫长嬴却是不肯,在卢升平派到池城的使者跟前冷笑连连的道:“不要脸的事情做得出来却不肯承认!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告诉卢升平,我之前说的,这个霍浩得千刀万剐,那就是千刀万剐,少一刀都不行!”
霍照玉被逼无奈,思来想去去托了顾夕年,赶到池城求见卫长嬴以说情。
只是卫长嬴既将顾夕年看作了霍照玉同伙,也懒得见他,只叫黄氏出去打发顾夕年:“当年您的救助之恩,我家王后谨记在心!但如今涉及我沈氏一族兴衰,王后不敢因私废公。还请顾二老爷回去罢,要不然,咱们王后也只能把命还给您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夕年也没话可答,连声说着不敢,留下拜礼悻悻而去。
这样霍照玉被逼到极点,居然还真想了个办法出来——他先是宣布族弟霍浩失踪,派人大张旗鼓的找寻。然后,过了几日,在一处偏僻的地方,顺理成章的发现了被“贼人”所绑,千刀万剐了的族弟!
“这霍照玉还真是足智多谋!”黄氏亲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乳给卫长嬴,冷笑着道,“这样既应了王后您的要求,又保全了他霍家体面的法子,他也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