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九言坤立出行时,总是异于平日,身边甚少带人,他不想打扰到珍妃,便带了几个近身侍卫前往。
言坤立当年浴血沙场,以武风硬朗着称,他练得本就是外家功夫,抡起千斤锤依旧如履平地,而这些年虽是退化了些不比当年,根基却依旧在。所以他也大胆的很,并不怯于别人向他下手。
终日惴惴不安唯恐他人加害的上位者,总是活不长就的。
慧隆寺外的竹林前,言坤立停下脚步。
雪花盖在竹叶上,云与雪自天端延伸至地平线,雪絮纷纷扰扰彷佛柳丝飘摇,只是那从天到地的白,似乎是一个人挣扎在茫茫雪海,望不到明天,抓不住未来。
空蒙霏微,谩道昭平心似铁。词赋风流,不尽愁千结。望断天涯音信绝,一端缘生一端灭。
“什么时辰了?”
“将近辰时。”一个太监毕恭毕敬地答道。
言坤立有些不满,“老三怎么还不来?”
那太监毕竟是宫闱老手,一手扶了言坤立便往里走了几步,“兴许是睿宁王先到了。”
言坤立叹了声气,便向里走去。
原本这片竹林茂密得很,天一冷,落叶变成看着泥土的地毯,一踏上去便有清脆的碎裂声。几点从竹枝上挑着缝隙落在地上的雪似梅花零星地开在地上,一不小心便落上了脚印。
周围只有一行几人的脚步声,恬静得诡异。
这里本就是无人之地,言坤立也并未在意。
走了一段路程,他突然停下来,回望四周,心里隐隐不安。
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一股熟悉的气息徘徊在身边,挥之不去。
是你吗?珍妃。
疏密的竹林,一道白影如玄天初降的流星,从斑驳的枝杈中穿梭而过。那端发出轻轻地喘息,像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只是无声的林中,那女子从嘴里呼出的白色眼圈,朦胧细致。她只是向前跑着,没有回头。
那些年那些岁月,一幕幕从脑海喷涌而出。也是那样的冬天,鹅毛大雪,那个女子着一身白色的狐毛轻裘与他擦肩而过,惊鸿一瞥,竟是一生。
言坤立伸手示意侍卫莫要跟着他,自己则飘忽凫起,踏雪无痕,去追那女子。
梧桐微微一笑,便沿着言止息给她的路径飞奔,那条路直通慧隆寺的后院,中无一人,耳边是风在向后退,眼前的枯黄的竹枝消沉。
言止息说,这个时间来可以预见她的亲生父亲。
言止息还说,她可以见言坤立,但是绝不能认亲,为了君阡。
梧桐几乎毫不犹豫地便来了,二十载,即使她在羽府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从来没有体会过孤儿的感受,但当得知自己还有嫡亲嫡亲的亲人时,无论自私也好无私也罢,她都想见到父亲。哪怕,不认也好。
就在言坤立接近梧桐的刹那,他伸手去抓梧桐的肩膀,梧桐向后微仰,整张脸倒挂在言坤立的眼前,只一瞬,又立刻站直了身子,在他发呆的一刻,消失在前方。
言坤立久久地伫立,没有看错,那八|九分像珍妃的容颜,微笑时浅浅的梨涡,和那相近的年纪。
他站了会,亦不知自己如何走到了慧隆寺。
言止息一干人等候在寺院的大门口,看着言坤立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便不动声色地走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君阡混迹在护卫队伍中,却看着这一对父子毫无情感可言,一个是敷衍,一个正失神。
天子人家,向来薄情寡义。
即便,言止息对她的情从不淡泊。
她似乎又开始重新审视,是否自己遗漏了对他的了解。
言坤立随即恢复了他平日里居高临下的模样,严肃的国字脸上是岁月遗留的深深沟壑,灰色的鬓发中散乱地夹着苍白。
“什么时候到的?”
言止息低声道:“刚刚。”
“哦?可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言止息自然是知道他在说谁,动了一边的唇角,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却只是将头低得更下了些。
这一切,言坤立看在眼里。
他突然大改以往对言止息不上心的作风,和蔼道,“朕知道你心中的执念,二十年了,朕无时无刻都在后悔,若是当初我执意不让她跟着我去,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不,”言止息回答地干脆,并不看言坤立的诧异的神色,平静道:“退后一步,才是无底深渊。”
二十年,该想得也都想明白,当年意气风发的巾帼英雄,若是真让她呆在深宫高闱,那这世间少的是饶胆智、善骑射、熟韬略、工词翰的女将,多的是勾心斗角机关算尽的深宫怨妇。
也许死得凄惨,而非轰轰烈烈。
只是,这一切只在遇见君阡之后才认识到,这样骄傲的女子,怎会愿意留在皇宫做妇人之争?
女人之间的斗争,远没有家国之争山河之斗来得精彩纷呈,岿巍壮丽。
言坤立似乎是被这回答给怔住了,心中一软,这么多年来因为言止息在他眼中的叛逆和骄傲而被冷落,珍妃大约是会怪自己的吧。
他叹了口气,带着少有的慈父之爱,拍拍言止息的肩膀,这些年,长高了,愈发像珍妃,原来自己一直都没发现。
作为一个父亲,他很想说一句孩子对不起,但作为一个帝王,他却说不出口。
只是那慈爱的眼神皆在言止息的算计之中,一丝不差。
“进去看看你母妃,”言坤立开口道:“过了这段日子,你有空便常来宫里住吧。”
言止息偷偷地看了君阡一眼,某人此刻正盯着地上比正常体型大上好几倍的原生态蚂蚁,思考着若是带着白尼玛一起来,此刻眼下的这只一定会惨遭白尼玛辣手摧花。幸运的是,白尼玛现在正陪着她的好基友无小聊在竹林外谈心。
白尼玛四十五度明媚而忧伤地望着蓝天,打了个喷嚏,摊了摊爪子:“喵~”
无小聊一蹄子把它踹到了自己的背上,仰天嘶鸣:“咴咴!”
白尼玛一头埋在无小聊的马鬃里,用小脑袋顶啊顶,又打了个喷嚏。
它喷怒地叫了一声,一定是君阡没事又在意淫它,才导致它喷嚏不断。可是,人家不是说,一嚏话,二嚏骂,三嚏背后说好话吗?为嘛它只打了两个喷嚏,所以是被骂了吗?
无奈躺枪的白尼玛瘫在无小聊的背上,面朝天空作假死状……
言坤立看言止息并不答应去宫里住,只得无奈地眯了眯眼,没有找到方才那姑娘的影子,意识中却觉得此刻会以珍妃的模样出现在这里的,若不是鬼魂,那便与言止息脱不了干系。他似乎自言自语道:“也罢,你那王府朕倒也没怎么去过。”
言止息会心一笑,他不能将梧桐带进皇宫,只能让言坤立自己来王府。梧桐的身份特殊,他必须万分小心。
众人走进寺庙大门,里面的师傅们依然做了准备。每年这个时候,寺院内少有的香客都会被清空。所谓佛门净地,真正净的,少之又少。无论多么圣洁的场地,只要与皇权有一丁点的交汇,都会除却它原本的样貌。
人心,是这个世上最难清净的地方。心净了,市井街坊便是清修之地;心不净,纵然西天又何如,不过便是用般若慈悲来伪装红尘俗世。
按照一般寺庙的格局,依次为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藏经阁。法堂旁专门开了一间作为珍妃的安息之地。
众人直接穿过大雄宝殿来到法堂。
黑色的古木灵牌上赫然是用金漆涂染的珍妃的名字,和当年一样,沉重依旧。
言坤立站在蒲团边,凝视着那块灵牌,恍若当年细细欣赏她的眉目,一颦一笑皆成诗,是最为壮美的边塞舞曲。
言止息跪拜在蒲团上,曾经每年的十一月廿九,他都在法堂的梁上,看着言坤立对着一块没有温度的木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的思念。
他从未在这一天光明正大的祭拜过,每次都是等到言坤立离去。
一磕头,愿母亲在天安息,保佑儿子平安如意。
二磕头,失散的妹妹寻回,愿未来风平浪静,补偿她这些年来的流落。
三磕头,带着此生的挚爱,愿从今往后年年忌日都能让母亲看见她出现在这里,一生,不离不弃。
一十七笔画相思,思亲,思情。
那坚定的眼神落在言坤立的眼里,他轻声对着珍妃的牌位道:“曾经有去无回,往后来去随心。”
☆、第58章 坊间传言
近来佻褚国最轰动的新闻;并非尚武院和文绣院的招生;而是;言坤立突然去了睿宁王府。
众人皆知皇帝对于珍妃的眷恋;却也以为不过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虽然当初同意让言止息掌兵出征;也从不吝啬夸奖;但比起同意在眼皮底下让言止义和言太宜拉拢朝廷势力;这个一回来就被除去兵权的王爷真的不算什么。
只是;言坤立突然去了睿宁王府;使得满昭平的流言蜚语如同这十二月天的雪花一样从不止息。
有人说;那是睿宁王要逆袭;莫看他平日里没什么动作;但常言道;不叫得狗才咬人;这个王爷不可小觑。
有人说,是言坤立看出来这个睿宁王心怀不轨,所以这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有人说,皇家势力向来不可揣度,没准这是一个计,言止义要他父子二人反目成仇。
也有人说,睿宁王重病在卧,不久于人世。
谣言四起,几家欢喜几家愁。
愁的是那些个处于观望状态的臣子们,或正在暗中排着队,希望别跟错人,又或者这些个年轻有为的皇子皆无正室,想将自己的女儿塞进去一朝成为人中之凤。
言太宜站在公主府的大殿之上,听着手下将言止息回来之后的一切悉数上报,她略作深思,“你说四皇兄去过三皇兄的府上?”
“是!”
言太宜摇着头面带怜悯地嗤笑,绝美的面容柔情四溢,纤长柔荑卷着散在肩上的鬓发,落成一个连环的小卷,“我那可怜的四皇兄,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不知自己是在为三皇兄做嫁衣裳。”
“属下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言太宜翩翩转身,裙摆飞扬如花瓣飘洒,蔓延着甜蜜的杏花香,连同那声音都甜美如天籁,“这还不明白么?你以为三皇兄当真是打不下白灵城?你以为他真是不谙政事?你不是说四皇兄之所以会去三皇兄府上是为了找一个人吗?”
“确实如此,睿安王曾在街上遇见一个俊美的男子,似乎是睿宁王府上的。”
“这不就对了,”言太宜摆弄着身上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依我看,八成那人是三皇兄安排的,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偶遇?”
“公主英明。”
言太宜哼了一声,款步走上宝座,裙摆似云蝶飞舞迤逦拖开,又似开屏孔雀大盛了屋内的光辉,“别光顾着奉承,赶紧去看着他们。”
末了又补充道:“他们玩他们的,我玩我的!”
那人刚要告退,又被言太宜叫住。她含着泪委屈且娇怯道,“记住了,哪边落了下风我们就帮哪边,若是这场游戏不好玩,我可是会杀人的哦!”
那人浑身一颤,这暗藏杀机的眼神配着这楚楚可怜的外表,直叫人踏进漩涡却欲罢不能……
而此刻睿安王府中的言止义,依旧不温不火地和叶驹下着棋,黑白棋子抵死缠绵,言语随着落下的棋子刀锋剑锐。
言止义夹着一颗黑子,看了许久,悠悠地按在棋盘上,“父皇去了睿宁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