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午后来两人来到淮河边上,先在河畔旁的饭馆中草草饭饱,便到河湾边上沽船过河。正在觅船之际,万回春忽然瞄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刻认出她便是林蓝瓶。心想她既然在此,其他的人恐怕也差不多便在附近,当下扭头就走,直出里许,更不回头。
但这一下子离河湾越远,渡船更是难找,万回春眼见天色不早,若再寻不到渡船,只好明日再来。只是不能在这镇上投宿,要往下一个镇上去,却又离港湾太远。
正在踌躇两难之际,忽见一艘小船从河面上划了过来,船上梢公对着岸边喊道:“请问岸上的是万老爷子吗?”
万回春见那梢公大约四十来岁,是个陌生面孔,左右瞧去附近只有他和汤光亭两人,不禁大奇。那梢公又喊道:“万老爷子是不是要过河去啊?”
河面风大,将梢公的声音掩去不少,看样子这梢公倒是一般百姓,并不会武功。
正自思虑间,那小船距岸边不过丈许,岸边多石,暗礁亦多,小船无法再近。梢公又道:“万老爷子请上船吧!”
万回春心道:“这梢公从一开始就不是在问我话,他不但确定我便是万回春,而且他还知道我要过河去。”但见梢公脸上神色泰然自若,语调诚恳,丝毫不似做伪,心下不禁觉得奇怪。忽然心念一动,朗声道:“既然有心邀请万某上船,何不请出船舱一见!”
果见那船舱中缓缓走出一人。只见那人不过二十岁年纪,剑眉凤眼,气态雍闲,拱手做里,长揖到地。说道:“小姪知错,无礼之处,尚祈见谅。”汤光亭一见,心道:“这不是丁白云吗?”
却说那日汤广成见儿子被万回春抓进了小屋内,原本迫不急待地就想冲进去。忽听儿子出言警告屋内有毒,这才停下脚步。但他关心儿子安危,绕着小屋转了一圈,发现这屋子竟无一扇窗户,也没有后门,便私下请宋镇山帮他看着前门,自己则跃上了屋顶,林蓝瓶见状,也接着跳了上去,最后则是关心妹妹的林延秀。
但是纵使是在三人的包夹下,最后让万回春突围还是走了。汤广成无奈,只得纠集受伤较轻的部属,另外觅迹追踪。那骆春泥因呼延光身受重伤,无法动弹,一直在他身旁照料,汤广成见她可怜,亦叫人结了竹橇,负了呼延光而走,同时那骆春泥因为也伤了许多跑马寨帮众,这么一来便算是给汤广成间接扣住了。
至于宋镇山此次到千药门来,为的只是寻找当日被莫高天劫走的林蓝瓶。如今林蓝瓶既然平安无事,兄妹两人又有意从此走入江湖,宋镇山的责任也算完了,于是早早便向众人告辞。其余这次前来千药门求医的江湖群豪,见万回春避不见面,人人都是破口大骂。最后逼不得已,只得分头去将昨天给大家看病出主意的那个方姑娘给找了出来,纵是死马当活马医,也总比等死强了。那方小苑心想,竟然连掌门人都刻意躲起来规避责任,那整个千药门几乎可以说是宣告解散了,于是便将她所知藏在千药门的所有灵丹妙药全都拿出来,依着每个人的状况给药,希望能对众人有所帮助。
而跑马寨众人对觅迹追踪确有一套,总是能找到万回春的踪迹,几天下来,只是差在动作老是慢半拍。这其中当然还包括了林氏兄妹,因为林蓝瓶托言一时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自愿加入寻找汤光亭的行列,那林延秀则是想起,初为跑马寨众人所擒时,对方待己甚为有礼,并无半点亏待之处,舍去对汤光亭的成见不说,乐于助人也存在于他的本性之中,于是不但不再反对妹妹,自己更加入了协寻工作。
今天众人寻踪来到淮河边上,林蓝瓶只差那么一步,与汤光亭失之交臂。他们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谓“跟人者人恆跟之”,这几天来,不但他们自己也被人跟踪,而且这当儿抢在他们前面,在淮河边上遇到了万回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丁允中的儿子丁白云。
原来那丁白云自从冯云岳的突然出现,出奇不意地擒住汤光亭开始,就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气息,对于这整件事情的后续发展,一直十分留意,甚至他们彼此间的对话,也都细心倾听。后来万回春、万小丹与梅映雪一一现身,接着卫正人像发了狂似的猛攻万小丹,丁白云的眼光就一直没有从他们的身上离开过。最后卫正人与万小丹同归于尽,万回春挟持汤光亭而走,丁白云都躲在一旁。及见汤广成纠众追踪万回春的下落,丁白云便匆匆与丁允中拜别,并说想自己一人闯荡江湖,增加阅历等等。丁允中认为让儿子学习独立是好事,约定好再会时日地点后,眼下无事,也带着丁铃四处游历去了。
自此而后,丁白云便跟着汤广成众人一路向北,只要一有机会,便超前众人,先一步去查探。今日来到淮河边上,终于让他早一步看见万回春。见万回春在河边徘徊多时,便猜到他的心意,以重金抢雇得船只,循着岸边追上万回春,并教了梢公如此这般的言语,让他在河边大喊。
那万回春见是丁白云,想他是丁允中的儿子,之前一路上看他的言行举止,与林蓝瓶或有一些交情,与汤光亭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想不到他怎么会一人孤身到了这里,当下朗声道:“原来是丁少庄主,令尊也在船上吗?”丁白云道:“万伯伯何以如此见外,叫我白云就可以了。此间便小姪一人,家父带着舍妹四处云游去了。其他有什么话,还请上船一叙。”
万回春心想:“凭他一人,决计拦我不下。我一上船若发现有什么不对,立刻便将他与梢公料理了。”打定主意,道一声:“甚好!”看准岸边石头,拉着汤光亭,两个起落,轻轻巧巧地落在船头。那梢公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跳得这么高这么远,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丁白云道:“万伯伯好功夫。里面请。”万回春刻意显得轻松,实则早将这艘小船里里外外观察明白。进入到船舱中,果见里头空无一人。
丁白云招呼两人就坐,端出事先准备好的酒菜出来。万回春感觉船身斜转,掉头望北,便道:“我正愁着没船渡河呢,能够在这里遇到丁贤姪,实在太好了!”丁白云道:“不敢欺瞒万伯伯,小姪是先打听到了万伯伯今天要过淮河,所以特地赶到这里来,雇船等候。”
万回春笑道:“令尊手创归云山庄,名满天下,放眼当今武林,人品武功俱臻上乘,想不到居然连巫筮占卜的本事,也不遑多让啊!”丁白云见他脸上虽是陪着笑脸,但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料想他对自己疑虑未去,便道:“家父武功平平,一套家传五行雁翎刀法,只能算是第三流的功夫,根本不值名家一哂。而江湖道上的朋友,之所以还肯卖归云山庄面子,不过是因为归云山庄在江湖上素以仁义着称,其他的便是讲信重诺,扶危济贫,如此而已。小姪今天能够找到万伯伯的本事,靠的当然不是巫筮占卜,不过却也是家父传授给我的。”万回春听他这么说,倒有点兴趣,应了一声:“哦?”
丁白云起身道:“家父时常教诲,受人点滴,当思泉涌。当日承蒙万伯伯救我兄妹二人性命,大恩大德,如同再造。今日千药门不幸为妄人所毁,正是小姪得报昔日恩情万一的时候,今日雇船以备所用,不过是小姪的一点心意,事先未经过万伯伯的同意,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这已是他为此事第二次与万回春道歉了。
那万回春见他态度诚恳,不似作伪,再加上他称卫正人为妄人,倒也颇能切合他内心深处,面对未来有人询问时,统一对外解释的想法。便道:“贤姪请坐,是万伯伯多虑了。”
丁白云大喜,敬了万回春三杯酒。丁白云道:“不知万伯伯今后有何打算?”万回春道:“千药门百年基业毁于我手,我生无面目见门下弟子,死亦无颜面对历代掌门,只有四海为家,默默而死。”丁白云看了汤光亭一眼,道:“原来如此。”便不再言语。
万回春微感奇怪,一般人听到有人怀忧丧志,意志消沉,大多会出言安慰,纵使是表面功夫,也会做一做。更何况刚刚丁白云一直强调要报恩,这前恭后倨,落差未免太大。万回春直觉这丁白云不简单,不会就只是纯粹来接自己过河而已,便道:“不知贤姪有何高见?”
丁白云又不由自主地看了汤光亭一眼,说道:“小姪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计划,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不如等到上岸之后,再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万伯伯,小姪敬你一杯。”万回春已明其意,举杯对饮,两人转而闲聊江湖轶事,以及个人对当前一些武林闻人的见解。汤光亭心道:“你们想谈的事情不愿让我知道,故意岔开话题,以为我不知吗?”也不去理会他们,埋首尽情喝酒吃菜,顷刻间将所有酒菜一扫而光。
小船摇曳,摇摇晃晃一个多时辰,才将三人送过淮河,到达北岸永和县境时,日影西偏,已近黄昏,三人便在县城内找了一家客店投宿。那万回春为怕汤光亭逃走,万回春一路上都与汤光亭共宿一房,形同软禁他。当天夜里,丁白云来到他们俩的房门外,在窗上轻敲两声,低声道:“万伯伯。”万回春见汤光亭兀自睡得香甜,伸指一连点了他周身十数大穴,叫他中夜若自行转醒也动弹不得,这才和衣推门而出。
那丁白云领着万回春出了客店,直往城郊走去,不久两人来到了一片农田之前,见那田中有一土丘,生有三株浓荫大树,更往树下而去,只见树下置有大石几块,石面光滑,想来是农人日间田耕休憩之处,两人便促膝坐下。树荫此时筛着月光,映照地面银光点点,两人的身上,脸上,也是斑驳一片。忽地一阵夜风吹过,树影婆娑,其声沙沙然,两人的脸上光影变换,各自瞧不清彼此的面容,颇有几分诡异的气氛。
丁白云首先说道:“万伯伯真的打算归隐乡野,从此没没无闻吗?”万回春道:“此节白天上船前早已揭过,贤姪有话尽管直说。”丁白云道:“是。”顿了一顿,说道:“万师兄不幸惨死,千药门又毁于大火,万伯伯心灰意懒,打算就此退出江湖,也是人之常情。”微微一笑,续道:“不过小姪从一件事上,探知万伯伯并不甘于就此归隐,不问世事。”万回春笑道:“哦,是吗?”
丁白云道:“万伯伯若是真的看破尘世,就不会带着汤光亭到处跑。一来带着一个陌生人归隐不合理,二来这人的党羽众多,目前正到处找他,万伯伯有几次还差一点就被发现,不是吗?所以像这样麻烦的人,若不是尚有利用价值,带在身边,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万回春一惊,心道:“难道他知道九转易筋的事?”眼望四下无人,已动杀机,脸上仍不动声色地道:“这小子有何价值?我带着他,不过是因为小丹死前数度跟我提到他,这其中有几个关键尚未釐清,一待我查清所有来龙去脉,我会立刻送这小子归西。”
丁白云摇头道:“万伯伯精通医理,若是想要让一个人招供,就算没有一百种方法,也有五十几种,更何况汤光亭这个人为人狡猾轻浮,应是贪生怕死之辈,武功更是平凡,再容易对付不过了。万伯伯之所以甘冒其险,一定是这小子还不能死,所图之事,也一定是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