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心者,皆是他们的敌人。
有些敌人,用剑便可以击倒,有些敌人,仅有剑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虽然心中已经被展修锐利的辞锋说服,但崔远钟仍觉得有些不妥,他看了轩辕望一眼,发现轩辕望仍然紧紧皱着眉头,似乎对展修所言不以为然。
“赵王殿下受命于天,这些愚顽之徒妄图与天命对抗,死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展修眼中的光芒又闪了一下,他负着手,再也不看崔远钟他们一眼,而是走进了另一间车厢。
“受命于天……”
轩辕望嘴中禁不住重复了一遍,脸上狐疑的神情仍然没有完全消失。
“受命于天!”
华闲之一面在心中想着这句话一面紧紧跟随在赵王殿下的身后,两人的脚步都有些急促。
在那些刺客们阻击魔石车时,早一天离开的赵王殿下与华闲之便已经乘马车赶到霸镇。这是赵王府兵聚集之所,而发现赵王府兵在此聚集之后,太子与秦楚二王的军队也不得不重作部署。
自霸镇,向北可攻击太子军势后方,向西南可突入秦楚二王控制的南方数府。无论赵王殿下对付的将是哪一方,都意味着那一方将自己最薄弱的腹部露在赵王府兵面前。当赵王殿下与幕僚们分析战局时,曾嘲笑自己的兄弟们没有战略眼光,竟然丢下霸镇不管,一起去抢燕安。
其实并非太子与秦楚二王没有意识到霸镇的重要性,只不过双方都想一举击败对方,在赵王得讯赶回来之前定下大局。双方都过于自信,其结果是双方在燕安附近连日血战,都成了骑虎难下之势,而赵王回来的又极为迅速,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料。
因此,赵王府兵一至霸镇,太子与秦楚二王就很有默契地收兵,战争暂时停了下来,双方都调兵谴将,将重心移向霸镇。华闲之极力想避免的内耗,仍然发生了。
“受命于天?”
跟在赵王殿下身后,华闲之仍然在思考,先皇过世太早,太子与秦楚二王反应太快,自己的准备工作尚未完成,是造成如今局面的关键原因。这种僵局若是持续下去,其结果必然是大余国国力消耗在内乱之中,而且,从柳孤寒传来的情报可以得知,除去太子、秦楚二王与赵王这三股势力外,尚有一群身份不明者蠢蠢欲动。
对于这种情况,赵王殿下倒不是十分在意,虽然准备尚不充分,但华闲之为他布置的局也足够应付了。他深信,自己将能在这一场争斗中胜出,因此方才见华闲之有些低沉,他甚至以“受命于天”来劝慰华闲之。
在魔石战士的护卫之下,他们匆匆赶到大军营中。赵王府兵数量上并不多,但这几年来,按华闲之的计谋,赵王颇物色了几位经商奇才,利用唐港与扶英、宝象、巽它诸国商人进行贸易,经商的收入几乎可与举国所得相当。利用这笔钱,赵王从扶英购得大量魔石武器,先皇刚刚驾崩,这些魔石武器便被装备到士兵手中。魔石武器使用简便,加上华闲之献计以轮训的方式让赵王府兵、家丁都熟悉了这种新式武器,因此这些士兵一装备了魔石之枪便成了合格的魔石战士。赵王府兵中的魔石战士数量,远远超过了太子与秦楚二王,便是举大余全国之魔石战士,也最多只及其一半。
更重要的是,作为大余国官军中魔石战士主力的御林近卫军,直到现在仍然未曾表明立场,也正是因为他们拱卫京城燕安,太子与秦楚二王才未曾将燕安作为战场。
“闲之,为我说说下一步当如何吧。”
赵王殿下指着铺在几上的地图,向华闲之道。华闲之收拢了思绪,他伸手指住地图上的霸镇所在地:“殿下,我军为生力军,士气正旺,而太子与秦楚二王争斗数月,师老而将疲,无论是先攻谁,我军都能一鼓而破之。但如此势必迫得太子与秦楚二王联手与我军相持,战事将旷日持久。”
“我大余物华天宝地域辽阔,各地封疆大吏此时尚举棋未定,不知当从太子、秦楚还是从殿下,因此,若能争取他们的支持,我们便可事半而功倍。”华闲之突地话锋一转,不再纠缠在战场之上,而是指向地方大臣。
赵王先是一愕,接着微笑起来:“闲之啊闲之,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天命之所在,不得不发。我那几个哥哥要战那便战吧,唯有彻底击垮,方能让天下知道我的力量。”他话语间意气风发,全然没有这些年来在东都开定的轻浮,见华闲之还要再言,赵王断然挥臂:“闲之,自古以来未曾有过无武功之英主,我先立武功再行文治,唯有如此,今后推行那新法方能少些阻力!”
华闲之神色一变,他微微叹了口气,明白自己选择的君主也免不了有在青史上重重留下一笔的雄心壮志。他明知道自己此刻再谏只能扫了主君的兴头,但越是此刻,自己就越得进谏不可。
大丈夫行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呵。
“殿下,以殿下雄略,破敌自然轻易,但杀人上千,自损八百,我军将士,肩荷殿下重望与大余国脉,若是在与敌相持中损耗过多,泰西诸国乘机而来,殿下以何御敌?”虽然决意进谏,但华闲之语气却婉转了些:“我观太子秦楚二王,皆非殿下敌手,那泰西诸国方是殿下心头大患——即便他们不来,还有扶英隔海虎视,我料扶英国内此刻必然在争执是否要乘火打劫了!”
赵王的兴致象是被人当头用冷水浇过一般,他面色沉了下来,背着手踱了几步,迟迟没有看华闲之。华闲之站在那儿,其他的幕僚都微微露出不满的神情,但他却恍若不知。
“闲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是,你终究只是一个好军师,却成不了好的元帅。”
良久之后,赵王长叹了一声,再也不理会华闲之,快步离开营帐而去。
华闲之目光眼在赵王的背影上,也是过了良久,他慢慢叹了口气。
阳光穿透营帐上的缝隙,将几根光柱射入营帐之中,无数灰尘在光柱之中欢快地翻滚跳跃,对于它们来说,光柱便是舞蹈的场所。
历史便是雄才大略的帝王将相们舞蹈的场所,不破而不立,他们每每要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必然先要打破旧的世界。自己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却又变得优柔起来,这真不是一个好习惯啊。若是比剑的时候,自己一定不会迟疑,毫不客气地便将剑挥出去了吧。
可是,这一次赵王殿下挥出去的是王者之剑,这一剑落下,不仅仅是千万颗人头在血泊中滚动,不仅仅是千万个家庭破碎流离,更是关系到这个古老国家的道统与传承呵……
独自在营帐中呆了会儿,华闲之舒展开眉头,快步出了营帐。
正如殿下所言,自己是个好的军师,却不是一个好的元帅。但自己不必做个好的元帅,辅助赵王殿下,实现自己富国强民的梦想,那便足够了。这个过程中,必然要付出代价,自己能做的,就是让这个过程尽可能地短,让这个代价尽可能的小。
掀起门帘时,阳光直射在华闲之脸上,他皱了一下眉,突然间意识一顿:“自己在答应辅佐赵王殿下之时,便已经决心不计荣辱毁誉也要完成这一大业,让这千年古国重焕生机,但今天为何在这个问题上迟疑不决?
心中念头一转,华闲之恍然大悟,自己心绪不宁呵。
微微苦笑了一下,一张秀丽清瘦的脸庞浮现在华闲之脑海中,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却还在为她担忧呵。在东都几乎不曾停歇便赶来霸镇,应当遣一个人去见见她才是……太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也不知道她的病情是否稳定……
思绪象是打开闸门的洪水,从华闲之心底深处倾泄而出。他定了定神,大业未成,何以家为,赵王大事定下,自己便要回东都继续做自己的郎中,那时将考虑这事吧。
他赶到军营门口时,赵王殿下已然点齐人马离开了。华闲之正准备走,突然间有一匹快马疾驰过来,华闲之心中一动,向那马上骑士望过去。
他目光敏锐,一眼看到那骑士满身是血,显然经过一场苦战而来。正当大营前警哨要喝问时,华闲之的身体突然平掠而起,迎着那马冲过去。警哨端起魔石之枪,话才出口,那马突地长嘶了一声,被华闲之扣住了缰绳人立而起。
“华先生!”
警哨暗暗咂舌,虽然都知道赵王殿下对这位“华先生”宠信无比,但这些警哨大多以为他不过是策士幕僚之流,并不知道他在剑技上的造诣,这突然见到华闲之的身手,让警哨们刮目相看。
“帮我一下。”
华闲之安抚住马,将那马上乘客抱了下来,交给了营门前的警哨。那人已经昏迷过去,这时突然清醒过来,见到华闲之神情一松:“华先生,这……”
顺着他所指,华闲之从他皮带中掏出一截破布,破布上有黑褐色的字迹,华闲之心中一动,这是沾血写的。将此匆匆看过之后,华闲之神色一变,赵王与大军已然开拔,自己即使赶上去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也晚了,唯一的办法,便是派人告知赵王,自己亲自去处理这事情!
“来人!”他高声呼喝,召来一个侍卫:“你将这个速速送给殿下,并替我禀报殿下,我去处理此事了。”稍停了一停,他又说道:“另外,你们记着,若是我的弟子回来了,让他们去柳集接应我。”
柳集在霸镇东北三十余里处的地方,因为这些日子大军调集,柳集的人大多逃兵灾去了,剩余的舍不下家园又无力逃命的老人也将大门关得紧紧。因此,整座镇子都象死了一般的寂静,唯有三两只失去主人而游荡的狗,不时发出咆哮与吠鸣。
静静的卵石铺旧的街道上,柳孤寒一拐一拐地行走。这一次他没有行走在阴影里,而是将整个身体投入阳光中。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很容易起懈怠之心,这是柳孤寒一直避免在阳光下活动的原因。但现在不同,他身上失血过多,浑身冰冷,如果不走在阳光之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即将会被冻僵。
自己流了多少血呢,大概这个身体之内的血已经流去一半了吧……
柳孤寒有些神不守舍地想,身体的极度虚乏,反而让他的大脑活跃起来。他不知道同伴是否顺利地传出了消息,也不知道华闲之是否能及时赶来接应,他只知道,自己还得撑下去。
撑下去,直到看到希望为止。自己是如此在命运中挣扎,这个国家也是如此在命运中挣扎,撑不下去就意味着死亡。
“孽障!”
身后的怒斥声让柳孤寒心神一凝,对方终于追上来了。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了看,六个人正在身后全速追赶。
柳孤寒唇迹掠过一丝残酷的笑,这笑不仅是对对方的,也是对自己的。这一路上对方不断有人来追捕自己,至少已有二十名好手被自己杀了吧,这又来了六个……对方人可真不少呵。
直到现在,柳孤寒还不知对方属于何方势力,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既非太子的党羽也非秦楚二王的死士。
“来吧,我是不会死在这里的……”柳孤寒提起狭锋剑,目光有如窥视着猎物的毒蛇,虽然从追踪而来的六人动作来看,他们都是高手,但柳孤寒深信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他也不能死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华闲之所说的理想,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