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购物时选直树可能会喜欢的点心成了我的新乐趣。
其他时候直树是打电脑、玩游戏,还是在睡觉,我完全不知道。他就关在房间里,没有声音静静地过日子。
我想直树是在放松休息。
五月二十×日
今天新任班导师寺田良辉先生到家里来拜访了。
我曾经在电话里跟他谈过好几次,见到本人感受到他浑身充满了干劲,让人很有好感。直树说不想见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老师就非常认真的听我说的话。
送来的笔记包括了每一门学科。虽然在家好好休息比较好,但我还是担心他的功课,老师这么周到,真的让人非常感谢。
但是老师带了北原美月一起来,我有点介意。或许老师是想带着同班同学一起来,直树会比较不紧张,但这样的话也找个住得比较远的同学啊。
直树的病情我知会了校方,老师跟自己班上的学生是怎么说的就不知道了。要是美月回家以后随便说直树是“家里蹲”什么的,在邻居间传开就糟糕了。明天打电话给老师道谢,顺便拜托说要是可以的话让朋友们写信鼓励直树吧。
刚才把老师带来的影印笔记送到直树房间,才打开门直树就怒吼:“没神经的臭老太婆,不要随便胡说八道!”把字典朝我丢过来。我以为心脏要停止了。满口粗话、野蛮的举止,我第一次见到直树这样。他到底有什么不高兴的啊?应该还是想起学校的事情心情恶劣吧。晚餐我特意做了直树喜欢的汉堡,他也不肯下来吃。
然而我觉得寺田老师或许可以帮助直树。这么想让我也振作了一些。
六月十×日
直树的洁癖虽然没有改变,但可能是洗碗洗累了吧,跟我说他的饭菜用免洗碗盘装。喝茶用纸杯,筷子是免洗筷,这样既不经济又增加垃圾量,但如果直树比较安心,我明天就去买。
他已经有三个多星期没洗过澡了,衣服跟内衣也连穿了不知道多少天。头发脏腻,身上发出酸臭。实在太不卫生了,我冒着被他大吼的风险,强行用湿毛巾替他擦脸,他猛地一推,我的脸撞到楼梯扶手上。
他也不肯再跟我一起吃点心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清洁厕所。
分明有段时间已经平静下来了,为什么又变成这样呢?……一定是家庭访问的缘故。寺田老师每个星期五都带着美月一起来,我觉得随着他每次来,直树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就更长了。虽然说在家好好休养,但其实是想要他去上学吧?我开始抱着怀疑态度。
一开始我觉得寺田老师很热心,对他也有所期待,但来得多了我发现其实根本没用。他只是把影印笔记送来,对于学校的方针跟对策只字不提。他到底跟校长和学年主任讨论了些什么呢?
我想过要打电话去学校,但要是被直树听见,可能就此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所以还是暂时跟学校保持距离吧。
七月×日
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直树了。他完全不出房门一步。
把用免洗碗盘装的食物送到他房间,他只说摆在门口就好,不让我看见他。澡也有一个月没洗了。也没见他换过内外衣物。
厕所是不得不去上的,他好像都尽量等我出门或者做事情的时候去上。我回来进入洗手间,虽然非常干净,但却残留着异臭。跟排泄物的气味不同,仿佛是腐烂食物般的臭味。
直树用名为污秽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闭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相信任由他去他会好起来的。但是直树的心却越来越封闭了。我是不是非得更加勇敢地面对直树心底的恐怖跟不安才行呢?
七月十×日
一尘不染干净得吓人的房间里,装备着肮脏铠甲的直树沉沉地睡着。要是没有什么意外应该会一直睡到傍晚才行。
为人母亲者在自己孩子的午饭里放安眠药,简直是不像话的行为,但要卸下直树身上的肮脏铠甲,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觉得让直树顽固地自闭在家中的罪魁祸首就是这罪恶感造成的肮脏铠甲。
我走进窗帘紧闭的阴暗屋中,慢慢接近散发异臭的直树,低头望着他的睡脸。油腻脏污的脸上冒着好多灌脓的青春痘。头发上满是痂一样的皮垢,虽然如此我还是想抚摸直树的头。我伸手慢慢地摸了一下。
然后我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剪刀,缓缓靠近直树鬓角的地方。我突然想起来用这剪刀替直树做过袋子。剪刀喀嚓剪下油腻的长发,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害怕直树要是突然醒来可怎么办?但总算设法把头发剪刀露出耳朵的程度。
本来并没打算在他睡觉的时候替他理发的。要是剪坏了我想他也不会去美容院重剪。
我只是想让他的肮脏铠甲出现裂缝而已。
剪下来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我想要是他脖子痒的话或许会去洗澡也说不定,于是就拿着剪刀悄悄走出房间。
我正要开始准备晚餐时,家中响起野兽一般的咆哮。声音吓人到一时之间听不出来是直树的程度。我急忙跑上二楼,战战兢兢地打开直树房门,笔记型电脑迎面飞来。房间里乱成一团,完全看不出几小时前整理得一尘不染。
直树发出不晓得是“哇”还是“啊”的奇怪声音,把房中伸手可及的东西全部拿起来扔向墙壁,行为几乎已经没有人样了。
“直树!不要这样!”
我的声音大到自己也吓了一跳。直树倏地停下来,转身面对我,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出去……”
他眼中毫无疑问露出疯狂的神色。即便如此我是不是该有被他杀掉也在所不惜的觉悟呢?当时我第一次打从心底害怕自己的儿子,只能转身逃出他的房间。
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决定今天一定要跟丈夫谈谈。但偏偏就在这种时候,他传了我用不习惯的手机简讯来说因为加班必须在公司过夜。
除了写日记我已经什么也办不到了。
直树可能又睡着了吧。楼上的房间毫无声息。
七月十×日
我在客厅写日记就这样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被浴室传来的淋浴声吵醒。我以为是丈夫回来了,但更衣间脱下来的衣服是直树的。
直树主动去洗澡了。从昨天那野兽般的凶暴行为完全无法联想。直树或许也冷静地考虑了一个晚上。
击破肮脏铠甲的作战大为成功。
淋浴的声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我担心他会不会自杀还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好几次不安地到浴室前,确认除了水声之外还有椅子、浴帘的声音才回客厅。快两个月没洗澡了,花时间也是当然的。
看见从浴室出来的直树我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直树剃成光头了。
虽然很惊讶但这样的确最干净。头发理得精光的直树看起来像是洗去所有烦恼的修行僧人。指甲也剪短了,内外衣物也都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品。
但是我看着眼前的直树,却没办法高兴起来。洗净一切的直树仿佛把人的感情也都洗掉了一样,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直树反而先开口。
“以前对不起了。我到便利商店去一下。”
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不只是洗澡,突然还要出门。我不假思索地说:“妈妈也一起去。”他拒绝说:“没关系。”我很想跟在他后面,但要是被发现,昨夜的辛劳就化为泡影了。于是我咬牙在家等待。
我送直树到玄关,这才发现夏天已经来了。
七月十×日
我现在要写的是直树去便利商店数十分钟之后发生的事情,但已经隔了好几天。我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了。
为了让直树回来立刻有早饭可吃,我到厨房做他喜欢的培根炒蛋。就在此时平常我并不使用的手机响了起来。
不祥预感不幸中的。打电话来的是附近便利商店的店长,说要我来把儿子接回去。
一定是顺手牵羊。出门的时候给了他足够的钱,但精神状态仍旧不安定,我想可能是一时冲动。
但是直树做了非常奇怪的事。根据店员的说法,直树进去之后晃了一圈,然后把手伸进口袋(大庭广众之下把手放进口袋,店员以为他偷东西),接着用那只手摸店里卖的饭团、便当、宝特瓶盖子等各种商品。
这虽然很奇怪,但还不至于到要家长来接回家的地步。直树是用流血的手模这些商品。他让店里的东西全沾上了自己的血。直树在被店员发现之后,用店里卖的绷带把自己的右手包了起来。他口袋里放着家中浴室里的备用剃刀刀片。
店长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知该如何处理,所以就联络了直树手机里登录的第一个号码,打电话给我。店里的人无论问直树什么他都不回答,由于这不算犯罪行为,我把沾到直树血液的商品全部买下,就没报警而解决了。
回家的路上直树也一言不发。我到厨房准备继续做早饭,直树也跟过来默默坐在餐桌旁。他可能是不想回乱七八糟的房间吧。我把便利商店买的大袋东西放在桌上,在直树对面坐下。
“小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并没想到他会回答,但无法不问。然而他回答了。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走。”
他用没有起伏的平淡语气说。
“为什么?小直还在介意那次意外吗?小直根本没有错,完全不用介意。”
他没有回我。但是我们之前从来没有提过那次意外。我想这是直树重新振作起来的机会,就努力做出开朗的样子。
“啊·啊,肚子有点饿了。说来妈妈没有吃过这家店的饭团呢。既然买了就吃一个看看吧。”
我从便利商店的袋子里取出一个饭团。写着海底鸡美乃滋的外包装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茶色血迹。“啊,还是不要吃那个比较好。会得爱滋死掉喔。”
直树说着从我手里拿过饭团,撕开包装开始吃。我完全无法理解直树的举止为什么会扯到爱滋。
“小直,妈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爱滋是怎么回事?”
“我喝了森口老师加了爱滋病毒的牛奶。”
直树脸色平静地说出这恐怖的告白。我在脑中重复直树的话,慢慢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小直,是真的吗?”
“真的啊。结业式那天老师说的。森口老师小孩的爸爸,就是那个劝世鲜师。妈妈喜欢他吧?劝世鲜师说是癌症死的,其实是爱滋喔。森口老师把那个人的血加在我跟渡边的牛奶里了。”
直树虽然说着这么吓人的话,脸上却浮现出爽朗的表情。我如坐针毡,反复起来到水槽呕吐。森口是恶魔……
爱滋病毒,她让我的宝贝儿子染上HIV。直树受到这种残害没法跟我说,一直自己隐忍着。洁癖、脏癖、吃到好吃的东西感动流泪,现在我都能理解了。直树受到这种没天理的冷酷报复,还关心我跟父亲跟姐姐,并且感谢生命的美好。
“小直,跟妈妈一起去医院吧。妈妈会把小直的话告诉他们的。”
要是能的话现在就想把直树全身的血液都换掉。我激动异常,直树则非常冷静。
但是恶梦还没结束。接下来的对话把我推入了地狱的深渊。我没法长话短说,就照实写下来好了。
“不要去医院,去警察局吧。”
“警察局?也对,非让他们逮捕森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