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顿时把刑氏问得怔了,她呆愣了许久,方才迸出一句话:
“那自然是代代富贵,询贵妃,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还是好事不成?”刑氏毕竟还是女人,往常思虑也不会这么深远,因此品了好半晌,还是没明白越起烟的心意。
“母亲,浩准虽然失了皇子的名分,但你不要忘了,氓亲王乃是世袭罔替的亲王,而且对朝廷功勋卓著,即便是为了体恤他这位三朝老臣,皇上将来也不会亏待了浩准。他这一脉能够世代得封亲王,还有比这更好的前程么?”越起烟见刑氏答得不成章法,又继续提点道。对于越千繁这位父亲,她向来还是存着笼络的意思,毕竟风无痕还是少不了这位熟悉户部事务的臣子,而她将来即便离了这里,也失不得这个臂助。
“可是,他将来就不能……”刑氏只说了半句,就知机地闭上了嘴,心中暗怪自己过于大意,竟是把平日在家商议的话说了出来。
越起烟面色一冷,口气也严肃了许多,“母亲,你这话未免太过了。不说皇后如今已有嫡子,就是论起年岁来,如贵妃之子也最为年长,什么时候轮到浩准能有这非分之想了?陷入夺嫡之争有什么好处,你难道还没有看到先帝晚年的难处了么?如今那两位仍然圈禁高墙,另几位都是韬光养晦,你就真的有把握能让浩准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劫?”
刑氏被越起烟一连串的问句逼得哑口无言,待要开口却觉得无从反驳。然而,越起烟似乎并未罢休,只见她冷笑一声便站起身道:“越家的心思我清楚得很,若非他们苦苦相逼,皇上也不必出此下策,我也不会轻易答应。浩准是我的骨肉,我知道如何决断对他最有利,与其让他在宫中作靶子,还不若承继了氓亲王一脉来得好。如今越家仗着我在宫中的势力,行事是愈发没有分寸了,你得空告诉越乐,只要我在世一天,越家的事便轮不到他们拿大主意!”
刑氏晕晕糊糊地出了宫,被冷风一吹,神志才清醒过来。越起烟那些冷冽无比的话犹如还环绕在她耳边,一句句假设,一句句猜想,再加上一句句判断,足以推翻她往日所有的认识。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自己和丈夫仍是小看了这个女儿,这个杀伐决断丝毫不逊于任何男儿的女子。
越起烟却并没有为说服了母亲而感到高兴,她确实将儿子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她要做的事情也同样非同小可。朝中最近的风波她都是清清楚楚,她也知道风无痕想要整饬吏治,然而,欲速则不达,若是一味地严刑峻法,怕是有不少人都会怀恨在心。乾纲独断固然能够暂时还吏治一个清明,但对于江山的长治久安却并非好事。她看得出来,风无痕似乎有推行新政的意思,那么,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整治一个条陈出来才行。那些东西,就是她献给这位皇帝丈夫最后的留念。
无痕篇 第十卷 升平 第二十一章 条陈
兵部的案子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朝臣们的心中却仍然沉甸甸的。
须知当今皇帝的秉性不若先帝那般外露,不少事情都是郁积在心底,等到发作出来时,已是无可挽回了。自古处理贪贿案时,雷声大雨点小都是常有的事,然而,一旦至尊真的下定决心,那一场清洗便在所难免。
风无痕下朝归来之后,便返回了勤政殿批阅奏折,他才拿起一本折子,却发现字迹既熟悉又陌生,不由愣了半晌。仔细端详了片刻,他方才挥手召过汪海,指着奏折问道:“这份折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汪海瞟了一眼之后,便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话,先头钟和宫珣贵妃来过,因为皇上吩咐过,奴才也没敢拦着。后来,珣贵妃好像在皇上案头撂下一件东西就走了,奴才也没敢多问,这折子若非外边的大人所上,想必是珣贵妃留下的。”他心中也是奇怪得很,越起烟前一阵子还无精打采,这一次看上去却是气色极佳,只是她一个嫔妃,给皇帝留折子做什么?再者三皇子已经奉旨过继给氓亲王为嗣,人人皆道询贵妃失宠,可眼下却半点都瞧不出来。
风无痕眉头一紧,见四周并无其他太监宫女随侍,这才对汪海吩咐道:“朕知道了,此事事关重大,你绝不可对外人提起,知道了么?”
他的面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眸子中还闪动着一缕寒光。
汪海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神情愈发恭敬惶恐,“皇上放心。奴才不是那等多嘴多舌的人,此事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吐露一个字。”帝王家总有几件隐秘,汪海跟着宛烈皇帝风寰照多年。自然也知道这点规矩,此时此刻。他分外痛恨自己的多嘴,刚才说不知道不就结了么?
风无痕又看了汪海一眼,这才挥手示意他退去,自己聚精会神地看起那个条陈来。自从他登基之后,越起烟便很少再动笔。因此他一时半会倒没认出笔迹来。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工整地小楷,字里行间竟无一丝涂改的痕迹,看上去赏心悦目。然而,风无痕自不会只注意这些表面功夫,里头的实在东西才是他最重视地。
不过,只看了第一眼,风无痕便觉得心中悸动。原来,越起烟建议的头一条竟是废除恩荫制度。条陈中写得分明,除了殁于王事地官员可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期满候选。也就是称作难荫的特例之外,其余的特荫都必须废除。原来,特荫是指功臣子孙可送吏部引见加恩赐官。
一般而言。一品官的荫生以五品缺用,二品官的荫生以六品缺用,三品官地荫生以七品缺用,四品官的荫生以八品缺用。至于袭荫的顺序。
则是按嫡长子孙、嫡次子孙、庶长子孙、庶次子孙、弟侄依次进行。如此一来,世家子弟往往选择各种好缺肥缺,而经科举上来的寒门子弟却要苦苦熬资格,等待升转。
风无痕虽然也觉得勋贵子弟占了朝中过多的官职,也曾考虑过各种新举措,但还未像越起烟这般激进。若是真正论起来,此事牵连到的范围太广,如今朝中大员中,子弟成器的毕竟只是少数,毕竟不是人人都像鲍华晟这般家教森严,像鲍锋萃这样从科举出仕的豪门子弟更是凤毛麟角。废除特荫制度固然可以让平民百姓得益,但它在京城中引起的波动却相当可虑。
有些心烦意乱的风无痕又转过头来看第二条,面上这才露出了些许笑意。原来,越起烟有感于众多出仕地进士始终在翰林院等候调缺,在出任实缺时却没有半点实务经验,提出了见习制度。所有翰林在三年任期满时,依照考核成绩出任知县、知州属官,待做出实绩后方才授予真正地方实缺。这一条以往虽然也曾实行过,但由于不少进士恃才傲物,在高祖皇帝时便废黜了。如今越起烟骤然又提起此事,不外乎是因为十年寒窗苦读的进士当中,迂腐的书呆子过多地缘故。
风无痕淡淡地一笑,又翻过去看接下来的,这些自然就是有关肃清吏治了。历来新君登基,都会使用这一套,可到了晚年却往往仍是吏治败坏,周而复始,可以说是从未找到根治的法子。越起烟当然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她也只能提出些许设想而已。饶是如此,她是商贾世家出身,看得也比朝中大员更富功利一些。
官员上任前需至吏部登记家财田产,离任后也需同样进行登记。倘若家产变化过大,此人又无法交待明细地,地方官员由三司共同问罪,而京官则由大理寺公审。官员在任期间,不得收受他人贵重馈赠,即便是亲友往来,礼物也不得超过纹银一百两。官员亲属为商者,若有欺压百姓之举,连同该官员本人一同问罪。官员离任确属清廉者,由朝廷出资赏赐匾额,准其世代悬挂于家庙,功勋卓著者另外褒奖,可刻碑留存。而先辈为官清廉者,其子弟在科举时可优先入榜。
在朝官员四品以上官员中,各按品级推选英才以供朝廷选拔,为科举之外的另一条出仕途径,而推举的人选不得出自四品以上官员的家系中。朝廷在得到名单之后,由监察院、吏部共同进行考核,择才干出众者交由皇帝或总理王大臣及大学士宰辅御试,若确实极为出众,则推举者因荐英才有功,由吏部叙功晋升,而候选者也依照才干补缺出仕,品级自八品到五品不等。不过,风无痕究其根本,却发现这仍旧是面对寒门士子的一条捷径,对于朝中大员来说,尽管可以因此加官进爵,却对子孙好处有限。
最后一条,则是有关爵位继承的。由于宛烈皇帝风寰照也对那些勋贵子弟游手好闲的极度厌弃,因此特意命宗人府对所有袭爵子弟进行考评,凡有不合格者剥夺继承权,从家族旁系子弟中遴选更为优异者入嗣。然而,他的这个作法虽然勉强为那些王公贵族保持了一点活力,却也是治标不治本。
越起烟却在其上又加了一条更狠的,勋贵子弟中若是有多人具有真才实学的,朝廷可赏赐承袭双爵,也就是在本来爵位的基础上赏赐另一个减等爵位。不仅如此,国子监考核通过之后,还可奏请皇帝授予官职,不计人数。对那等子弟不成器的,则不仅收回爵位,另外下旨切责。
风无痕看到最后,鼻尖上已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可以肯定,若是真的全部推行,那引起的朝中动乱绝对不可避免。这些都是猛药,只能一步步地缓慢试行,否则只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幸这些东西和他近日要求鲍华晟等人研究的税赋变革并不相干,触动的是世家大族的利益,要推行还可以试探着来。他正在那里想着得失,突然发觉折子里头还有一张小小的夹片,不由又将其拿了起来。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立时愣住了。原来,这竟是越起烟的陈情书,她花费了足足一个月功夫才理清了头绪,写下了这些在胸腹中存在已久的条陈之后,深知自己违反了朝廷礼制和宫规,因此要求出宫隐退,再不过问朝中政事。不仅如此,她还承诺闽南越家与京城越家从此之后不再有实际往来,除已出仕子弟之外,越家两代之内不再投身科举,这一条条竟全是避嫌的意思。风无痕看着看着,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旨意,不禁摇头苦笑。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只是在苛求圆满,现在看来,以越起烟的胸中所学,若要真的相争,确实后果难测。
想到这里,风无痕取过案头上的一个小箱子,郑而重之地将这份折子锁了进去,这才唤来小方子,嘱咐其至钟和宫传口谕,但其中只有一个‘准’,字。有些莫名其妙的小方子不敢多问,急匆匆地便奔了出去。
豫丰六年十二月十九日,珣贵妃越起烟染恶疾,经太医多番诊治后仍无疗效,逝于钟和宫,享年三十岁。皇帝念及当年情意,分外哀恸,遗赠其为珣宜皇贵妃。
三日后,氓亲王风氓致辞世,享年八十六岁。皇帝念其三朝辅政,功勋卓著,重加其身后哀荣。时值三皇子风浩准年幼,因奉旨乘嗣氓亲王一脉,在乳母侍卫扶持下扶棺出殡,守孝三夜。皇帝以特旨晋封幼龄的风浩准为氓亲王,赏食双亲王俸。
豫丰六年除夕,皇帝下旨,由年仅三岁的五皇子风浩前入嗣海家,为海从芮之别,准其沿用原名,是为海浩前,并晋封海从芮为三等承恩公。
至此,风无痕膝下仅余如贵妃所出皇长子风浩扬、琬嫔所出二皇子风浩方、皇后所出五皇子风浩嘉以及容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