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寨中有四寨都将自己的老窝选在此处。众匪常为地盘大动干戈。
尽管来路各异,头领们都是成名的绿林人物。其中名头最响亮的便是“银刀小蔡”。
小蔡出道非常早,成名也很快。西北最著名的十八位刀客,他是老大,年轻时凭一把银色弯刀独霸一方。那时他做的是正经生意,杀马贼、护商旅,一趟下来可赚得不少银子。手下还有十几个铁杆兄弟,个个都是好手。后来不知为什么流落到了中原,又落草为寇,成了神水寨的寨主。
彼时小蔡不“小”,已经年过四十,但豪气不减当年。
小蔡有小蔡的原则。
小蔡不打家劫舍,也不动过境的行人商旅,只做大单生意。通常是做一笔歇一年。
他专抢驿道上的大宗现银。官银是主要目标,比如解往京城的地丁钱粮、盐课和关税,还声称自己这样做是劫富济贫。
周围的贫苦百姓的确得到了他的不少好处。吃不饱饭,过不了日子的穷汉们纷纷上山,把神水寨看成了桃园宝地。
神水寨的势力越来越大,十寨的首领们渐渐默认了他的老大之位。凡是银刀小蔡看中的东西,其他人一般不会动什么念头。
尽管银刀小蔡在西北名动一方,在青岭说一不二,他的名头也绝未响亮到可以惊动丁将军的地步,也不致招来灭顶之灾。可是,他却干了一件不该干的事。
三个月前,朝庭从两浙的藩库中调集了十八万两军饷,由布库大使卫东升押往西北,拟作固边的军费。五十名镖兵随车押送,一路平安无事。不料到了青岭境内,还未过山,便被银刀小蔡带人抢了个精光。不但九辆镖车里的九十箱银子被洗劫一空,五十名卫兵连同卫东升本人也都命丧当场。
事发之后,本地官员曾派兵入山企图找回那十八万两银子。结果半途就被获知消息的神水寨拦截,给杀了个片甲不留。无奈之下,地方官一道折子上到朝庭。
丁将军便因此收到了“就近剿匪”的旨意。
他派人检查了卫东升的遗物,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下方画着一把银色的弯刀。
纸的当中有一个刀孔。
丁将军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小蔡很庸俗。做了这么多年的山匪,抢劫也该抢出点花样来,还玩这种留刀寄简的老把戏,还留下这四句百听百厌的老话。
“唉,两年前秦将军曾率兵来剿过一回,只可惜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十寨的匪徒平日无事还要群殴,那一次竟都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地方官察颜观色,知他心中郁闷,不乐意承揽这趟差事,故意说道。
丁将军听了,知他激将,心里更加不服气。
他最不相信的一句话便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斗不过地头蛇只能说明那条龙不够强。怎么着也得玩几招厉害的给这獐头鼠目的小官瞧瞧。
那次突袭迅雷不及掩耳,他预计会有一场苦斗,整个过程却远比想像的要容易,要快。
血战中,他杀掉了两百多人,灭掉了整个山寨。在剩下的五十八个人中,除了几个需留活口以待审问的匪首之外,大半是些女人和小孩。
他带着人亲自上山,将神水寨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丢失的军饷。莫说一辆镖车,就连一个镖箱也没发现。
小蔡自然不承认,说他根本没有抢过这笔银子。
对付不承认的人,丁将军有丁将军的办法。
他二话不说酷刑伺候。
整整两天的严刑拷打,小蔡的身上已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他还是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丁将军怒了。
他将小蔡六岁的儿子拉到他面前,将男孩子的手掌按在桌上。
“说!军饷在哪里?”
小蔡通红的眼中终于露出恐惧之色,却仍然摇头。
他抽出腰刀,手起刀落。银光中,男孩的食指飞到半空,血溅到小蔡的脸上、嘴上。
“哇——爹爹救命!!!”小男孩痛得浑身乱扭,哭得惊天动地。
他舔干儿子的血,低下头,浑身颤抖,却仍不说话。
“你招是不招?”丁将军眯起双眼,一脸的杀气。
“我……我真的不知道!”小蔡的嗓门因痛苦而嘶哑,他跪倒在地,十指在泥土中揉搓,鲜血淋漓。
刀光一闪,又一根手指剁了下来。
他已不敢看儿子的脸,连忙闭上眼。
丁将军自己有好几个儿子,当然知道一位父亲在这种情况下是什么感受。
“人们都说你是个铁汉。我倒要瞧瞧你这铁汉究竟有多铁!”他冷笑。
小蔡果然够铁,他还是不承认。
剁掉第三根手指时,小家伙已没了哭喊的力气,两眼一翻,疼昏了过去。
丁将军仍然按着男孩的手,没有半点放过他的打算。
“你知道止血最好的法子是什么么?”他淡笑,指着男孩子的那只流血的断掌:“烙铁。用烧红的铁一烙就能止住。来人啊——”
“不不!我招!我招!求你放过他吧!”
铁打的小蔡满脸是泪,终于柔软了。他说他托一位可靠的朋友将军,将饷藏在了一个绝密之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落。而那位朋友行踪不定,找到他需要时间。
“需要多少时间?”他问。
“至少一个月。”
“限你十天之内找到。”丁将军阴森森地道:“不然,我将你的儿子大卸八块,将这八十五个人也全剁成肉酱。”
他废掉小蔡的武功,给他一匹马,将他放了出去。然后派人向地方官传话:“十天之后来接军饷”。
地方官大喜过望,亲自来谢,说将军您真是神勇无敌啊,拜托您将其他的九个寨子也一并端了吧。
丁将军心道,我是给你使唤的么?当下冷哼一声,摆起了架子:“朝庭没这道旨意。”
岂知过了两天才有人告诉他,这位孙知府是孙贵妃的侄儿,万万得罪不得。得罪了,他这后半辈子就留在西北别想回来了。
他后悔了,可是话已出口,难以收回。所以当孙知府告诉前面的初安镇出了瘟疫,求他派兵“支援”时,他再也不敢拒绝。
“那镇子有多少人?”他问。
“五百多人。”
“死掉了多少?”
“两百多。”
“两百多少?”
“说不准。”
“说不准?”
“瘟疫蔓延极快。也许就在你我谈话间,又死掉几个。”
“哦。”
“那镇子就在前面不远处,离嘉庆城只有二十里地。我已派兵把住了镇子的两道出口,外面的人是肯定不会进去的,但里面的人,不论染病与否,都在想法子往外逃。——也难怪,镇子里住着的全是农户,如今已成了死人窟。满地、满屋子的死人,谁也不敢碰不敢埋。我这父母官看得难过,却也不敢贸然派人进去料理。只在镇口设了两个大锅,给活着的人熬些草药,然后定期送些粮米和净水。”
“草药管用么?”
“安慰人罢了。起先我请过一位大夫,谁知他死活也不肯进去。我威胁了几句,他便说得回家查书想方子,第二天再来。我也没在意,岂知第二天派人找他时,他竟带着全家逃得无影无踪。”
“这么说来,剩下的这两百多人只是等死而已?”
“差不多。——在这种时候,不能让他们出来乱走。若把瘟疫带进了城里,麻烦就大了。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孙知府叹道。
“如果这些人硬要出来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请将军您帮忙的原因。”
话里的意思孙知府全用眼神暗示出来了。
“嗯,明白了。”
作为父母官,在这种关头不亲临本地视察疫情、安抚百姓已很不妥当。若把事情做得太绝,只怕遭人诅咒,所以得请一个外人来扮黑脸。
因此,军饷的事尚无着落,吩咐几个手下留在原地等待小蔡之后,丁将军又把队伍拉到了初安镇。
“反正也是顺路,丁将军,就辛苦您走这一趟了。”孙知府的一张脸半笑不笑,很客气地向他抱拳作揖。
丁将军却从中看出了一丝戏弄。看着知府的背影他气得用手狠狠地一拔,拔掉了自己好几根胡子。
从药铺里配回了药,郭倾葵匆忙向裕隆客栈走去。
尽管有唐蘅在那里陪着沈轻禅,他还是很不放心。他知道沈家的人马已全到了嘉庆,他们在四处寻找郭倾竹。
他也知道自己与沈轻禅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中。
至于这家人究竟有什么计划,为何到现在还迟迟不动手,他却半点也不知晓。
远处的天空阴霾满目,一片风雨即来之势。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该来的就让它快点来罢!该结束的也快点结束。
毕竟,这一生除了仇恨,还有别的事可做。别的很多很多事。
他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大哥,可心里明白他不会理解。——大哥只为仇恨活着。
正在这里,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拦住了他的腿,几乎将他绊倒。
他低头一看,动手的是街边的一个乞丐。
那人的脸已不能算是一张脸,上面脓血淋漓,状态可怖。
他以为他是想向他乞讨,忙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
那人嘶哑着嗓子,哼哧了半天才道:“刘……刘大侠?”
那是个久已不曾听见的称呼!
他心头一震,将那乞丐仔细打量,半天也没认出来。
“咱们……认识?”他终于问道。
“在西北见过一面,……赛刀大会。”
“恕我眼拙——”
“我是小蔡,”那人道,“银刀小蔡。”
他悚然动容。只要在西北武林中混过的,没人不知道银刀小蔡。如果混过的人恰巧也练刀,不可能不知道银刀小蔡。
他大吃一惊:“银刀小蔡,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不说也罢。”那人动作僵硬,显然受了重伤,说话时喉咙呼呼作响,仿佛有积痰一般:“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听过他的传说,他的神话。银刀小蔡,西北十八刀客中的老大,当年是怎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人物!
他弯腰将他扶起来:“帮什么忙?说吧!”
“我……走不了路,能不能劳驾你将我送到青岭山下?”
“放心,你想什么时候走?”
“现……现在行么?”
“可以。我能不能带你先回客栈一趟?我要带着我的朋友一块儿走。”他丢给旁边一个小贩几个铜板,让他帮忙叫来一乘轿子。
“多谢了!青岭山离这里并不远。”
“我知道。到那里你可有什么事情要办?”
“我想见我儿子……最后一面。”
吃了一顿饱饭,喝下两碗烧酒,小蔡的精神看上去恢复了不少,至少嗓子已不再那么嘶哑。唐蘅笑道:“十年前蔡大哥可是刀榜上的风云人物,什么时候有空咱们约个时间比刀吧?”
话音未落,沈轻禅已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还是让蔡大哥给咱们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蔡便讲了丁将军率兵灭神水寨的来龙去脉,三人脸上同时露出唏嘘之色。
“那姓丁的咬定是我带人劫了十八万两饷银,其实那天我们根本没下山。”小蔡道。
“可是,你究竟知不知道有这样一笔银子要经过此地呢?”唐蘅问。
“若是往日我肯定会知道。可那一阵子我们寨子里有人不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