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诩和杜弼对视一眼,二话没说,立刻紧跟上那个人。他们两个尾随着他走出粮田曹,一路七转八转到了城郊一处荒僻之地(粮田曹的办公地点本来就在城外)。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小庙,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庙的内部缀满了蜘蛛网,神像被几寸厚的尘土覆盖,看不清楚本来样貌;墙壁上的土坯裂开很大的缝隙,看起来整个建筑结构岌岌可危。
三个人都进了庙以后,那人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先仔细看看周围,再小心地把两扇糟朽不堪的木门掩上,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荀诩与杜弼。借着窗外落日的余光,荀诩看到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枯瘦中年人,身穿着书吏特有的褐色短袍,右手食指有明显的墨迹与刀伤,这是一名老资格书吏典型的特征。他长着一张循规蹈矩的方脸,但现在的表情却混杂着不安与兴奋。荀诩注意到他的袖管形状怪异,里面显然藏着一些硬东西。
“两位大人,请问你们是军正司的么?”书吏怯生生地问了一句,荀诩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书吏露出如释重任的表情,但接下来却又欲言又止,左手不时摩挲着右边的袖管。
“不必紧张,慢慢说,我们洗耳恭听。”荀诩知道这时候需要软性诱导,否则对方可能会临时反悔。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是……”
“说出来吧,也许在我们眼中那是些有价值的东西。”
听到荀诩的鼓励,书吏这才犹犹豫豫地从袖管里抽出几根竹简,握在手里,正面朝上。
“我是粮田曹的书吏罗石,我怀疑……呃……只是怀疑……粮田曹内部——或许是押粮部队内部——有人在非法侵吞南郑的储备粮草。”
荀诩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军正司是汉中的纪律检查部门,官员的渎职、贪污以及滥用职权都归他们管。罗石显然把他们误认成是军正司的人,于是来举报腐败事件。但荀诩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而是继续听下去。
“我今天检查了一遍三月份、四月份的粮草库存与押粮回执,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三月底的时候,南郑的粮草库存官方记录跟前线存粮比例是五比一;这一比例在四月初升到了七比一。”
“这个比例说明了什么?”
“是这样的。”罗石一涉及到专业问题,说话就流畅起来,“这是后方粮草库存和前方粮草库存的一个比值,比值的高低说明了我军补给力的持续能力以及补给线的运输效率。比例越高,说明运补效率越低。一般来说,这个比例应该是在四比一,战时可能会升到六比一或者七比一,超过七比一就意味着前线出现了粮草不足的状况。”
“明白了,继续。”
“这个情况持续到四月中旬仍旧没有好转,与前线存粮比例攀升到了八比一;但四月底的时候,这一比例突然回落到了六比一。我查阅了相关记录,发现这个比例的下降并非因为运输效率的改善,而是帐面上的数字被人调整……”
荀诩挥了挥手,颇为无奈地说道:“技术细节可以略过,直接说结论吧。”
“哦……好……”罗石有些尴尬,“简单来说,有人篡改了四月份的南郑粮草库存绝对数,以致从帐面数字上来看前线补给很充裕;而根据真实库存量,前线从三月底一直持续的补给危机实际上依然存在,没有好转。”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有什么证据吗?”
“我手里恰好有一份四月份的库存统计表,这是我在四月十九日亲自去核实过的;而那份被篡改过的统计表则是在四月二十日公布出来的。两者之间的库存量相差了将近五十万斛,据此计算出的前线粮草状况当然也就截然不同。”罗石说完把那几根竹简交到了荀诩手里。
“换句话说,有人试图通过修改库存数据来掩盖前线的补给问题?”
“是的,前线的粮官是参考那份篡改的数据来做调配的。只要它还没被纠正,前线就会误以为后方正源源不断地运送粮草上来,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那么多粮食。篡改者就可以利用差额中饱私囊了。”
“唔,我们明白了。”杜弼说,荀诩若有所思地将那几枚竹简反复观看,没动声色。
“希望你们能够尽快采取行动,不然时间长了对我军是一个极大的损害。”罗石咽了咽唾沫,又紧张地补充道,“还有,你们能不能不告诉别人是我举报的?我听说军正司有这样的规定……”
杜弼宽慰他道:“放心好了,整个调查过程都不会提及到你的存在。”
“那就好,那就好。”罗石这才如释重任,刚才他一直不安地揪着袖管,现在终于松开了手。他冲两人鞠了个躬,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两位大人,我能走了吗?”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以后,罗石转身推开庙门,左右看看没人在附近,一溜烟跑了出去,身形很快隐没在夜幕之中。
等到罗石离开以后,杜弼这才重新将门掩上,他回到庙中问荀诩:“你觉得怎样?有价值吗?”
荀诩用手指灵活地把玩着那几枚竹简,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表情:“这件事的内幕我还没调查过,不好下什么结论,不过……我倒可以看出谁能得到最大利益。”
“哦?”杜弼眉头一挑。
“如果后勤部门宣布补给不成问题——不管是不是真的——那么前线军队就不会轻易撤退,诸葛丞相也就会一直呆在军中……”荀诩说到这里,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浸满了恶意的揣测。
“……然后汉中的某个人就可以悠哉游哉地做任何他喜欢做的事情了,没人能妨碍他。”
第九章 李平
夜已二更,这间位于丞相府西翼的房间仍旧不曾举烛。稀薄的月光从窗格缝隙流泻而入,略微稀释掉几丝粘滞的黑暗,成为屋子里唯一的清冷光源。一缕轻烟从墙角一尊蟠虺状的红铜香炉袅袅升起,在空中勾画出逶迤盘旋的轨迹,宛如一条解脱了束缚的飞龙,久久不散。
李平平静地端坐在茵毯之上,两只手搁在微微凸起的小腹,右手食指缓慢地摩挲着左手手背,目光凝固于案前茶碗釉青色的弧线。一位仆役走上前来,掀开盖子,将刚煮好的茶水倒进茶瓮;深褐色的水激入瓮底,一股淡雅的茶香飘然涌出。李平的表情在升腾的雾气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大人,茶已经煮好了。”
李平没有说话,只是挥手让下人退下,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啜了一口。略带苦涩的香气在舌尖缱绻,让他在一刹那沉醉在莫名的感动之中,不由得双目微阖,身体微微颤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惬意。他一直不太确定,品茶的乐趣究竟在于茶水本身还是那种一瞬间超离俗尘忘却世故的轻松感。
窗外的月光清澈依旧,李平搁下杯子,捋了捋自己斑白的胡须,唇边不经意地滑出一声微弱叹息,胡须是一个男人的年轮,里面承载着一个人一生的际遇沉浮,也记录着时光洪流一去不回的感伤,逝者如斯夫……自己已经四十九岁,还差一年就是夫子所言知天命的年纪了。右手轻轻朝下捋去,指肚轻柔地滑过每一缕胡须,每一缕都让他思绪翻卷不已,仿佛翻阅着已然泛黄的史书,怀旧的思绪宛如静谧潮水般将这位蜀汉中都护逐渐淹没……
认识孔明有多少年了?
李平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与孔明的初次会面是在建安十九年的成都。那时候他叫李严,只是个川中的降将,而孔明则是先帝麾下的军师中郎将。李严当时和其他刘璋旧部一样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在新政权下自己的位置究竟会是如何。所以当听说孔明将以刘备特使的身份前来安抚他的时候,李严第一个反应是紧张,以及由紧张而生的惶恐。
出乎意料,孔明一进府邸就主动趋前,微笑着搀起拜倒在地的李严,亲切地称呼他的字“正方”。这位三十四岁的中郎将有一种温软的亲和力,轻易就化解了他的不安。此前李严从未见过一个人的双眸如此生动地表达出这个人的心意与胸襟。孟子有一句名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实在是最佳不过的注脚。
孔明对李严说,刘备希望李严和其他旧部能够明白,他对于川中旧将是异常重视的:没有任何猜疑,也不会采取什么抑压措施;正相反,新政权的巩固还需要倚重他们这些老臣,他们将是刘备政权的基石。孔明的声音如风吹浮砂,细腻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这番话最终解除了李严的紧张,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刘备的保证还是孔明的声音本身具有的魅力,不知不觉间自己就被说服了。
公事谈完,孔明又与李严畅谈了半日。他们发现彼此之间有很多共同点,尤其是在治国理念上:两个人都坚信儒家德治只是宣传上的花哨;真正能够匡扶纲纪、整肃国政的唯有法家。当谈到新刘政权何以自持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律科!”然后彼此相视大笑。
后来李严听说,孔明回去以后对他的评价是:“人如其名,人如其字。”很快,李严被封为兴业将军,并被孔明指名参与蜀科律条的编撰工作。那一段时间的共事真是让人难以忘记……
……李平强行把自己从怀旧的思绪中拉出来,却忘记了自己唇边那一丝天然的笑意。手中的茶碗边缘依然发烫,热气兀自蒸腾,茶香袅袅散出碗口,扑入鼻中。李严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再度沉浸在这沁人心脾的氤瘟氛围之中……
……章武三年,永安宫。李严垂手站在寝宫门前,双肩低垂,面沉如水,目光却注视着宫前的衢道。在他身后的大门内,蜀汉开国之君刘备正安静地渡过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李严是在章武二年的十月被召到白帝城勤王的。在出发之前,他还是犍为太守,到达白帝城后,他却意外地被刘备任命为尚书令。这个任命让李严既兴奋又惊讶:兴奋的是“尚书令”位卑权重,能够担当此任者莫不是皇帝的亲信之人,乃是极大的殊荣;惊讶的是,李严一直觉得自己虽然备受重用,但毕竟是降将,无论资历还是政治面貌都不够资格担当此任。
尤其让他挂心的是,身为丞相的孔明知道此事后又该做何想?要知道,朝野都认为“尚书令”这个位置孔明该是实至名归的,对此李严一直有种歉疚感。而在嗣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孔明与他之间全是公函来往,李严也无从揣摩他的态度。
到了章武三年初,刘备病情日渐沉重,孔明立刻赶往白帝城。李严一想到即将要以“尚书令”的身份面对他,就有些忐忑不安。他曾经问过自己是否会主动让贤,答案是否定的;在自己当“尚书令”的这几个月里,李严感觉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截然不同了,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成就感的满足。
这时候从远处的黑暗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严急忙抬起头去,只见一辆轻便马车从西方疾驰而来,马车的一角高高竖起一面金边紫底龙旗,这是最紧急的通行标旗。马车直接开到宫前,然后孔明从车中匆忙地走了出来。李严注意到孔明满身的灰尘,纷乱的鬓发以及那双急切、疲惫的眼睛,显然他是一口气从成都飞奔而来,换车不换人。
“孔明……”李严迎了上去,欲言又止。孔明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