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为什么没有立即行动,一直拖到了昨天才出发?”
“呵呵,李平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不会鲁莽行事。”烛龙侃侃而谈,仿佛是在厅堂之上宣讲,“第一,他必须要得到魏国高级官员——比如司马懿或曹爽——的亲笔保证;第二,逃亡是件很复杂的事,策划起来相当耗费时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平摸不透诸葛丞相的心思,生怕他突然返回南郑,打乱自己的计划。”
“所以他就派了你去前线一探虚实。”
“孝和你果然够敏锐。李平派我去前线有两个目的:取得魏国高级官员的亲笔保证书,以及探听诸葛丞相的动静。这两个目的我都圆满‘达到’,然后李平开始放心大胆地着手准备逃亡。这期间你们靖安司也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过他不太在意——那时候李平是南郑最高长官,他料想你们是不敢碰他的。”
“哼,被他猜中了。”
“不过这一计划在四月初的时候,又差点夭折。在祁山前线,诸葛丞相与司马懿的长时间对峙导致我军补给发生问题。李平一时疏忽,将库存的实情发给了诸葛丞相,诸葛丞相当即回信表示打算收兵回营。李平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重新陷入了惶恐,那时候他的流亡准备还没做完。我便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
“篡改粮草库存记录么?”荀诩心里的拼图越来越清晰了。
“对,李平身为兼管后勤的南郑最高长官,有足够的权限做这件事。四月二十日晚上,他亲自将粮田曹的记录修改,并亲自修书一封给诸葛丞相说补给绝无问题,汉军切不可贸然退军错失良机云云。”
“然后在五月六日,你们终于准备停当了一切,开始了逃亡?”
“是的,而且为了不致让靖安司阻碍这次行动,李平还特意发出了全城戒严令。不过即使如此,也没能阻止住你的追踪,以至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容我赞赏一句,孝和你真是太可怕了。”
对于这一恭维,荀诩没有表现出什么欣喜的表情。他仍旧是眉头紧锁,显然还有许多疑团。烛龙停止说话以后,荀诩用右手手指敲敲自己的头,徐徐问道:
“假如我没有及时赶来呢?你们就这样逃去曹魏?”
“哦,当然不,我已经暗中安排了人在半路拦截。即使你赶不及,他们一样也会发挥作用。”
“他们在哪里?”
“就是钟泽他们,推锋营的精英们。”烛龙把视线朝着林子另外一侧望去,一脸轻松。
荀诩几乎要吼出来:“这怎么可能!他们是我在半路偶然遇见,并被强行拉到东谷道口的,这一切只是巧合!而且我注意观察过,钟泽和他的手下完全没表现出认识你的样子。”
“他们碰到你,这是个巧合;但他们出现在东谷道口,却不是。你觉得一队阴平粮道巡粮部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汉中东南的大山中?那是出自于我的命令。这一批部队刚从前线退下来,调动起来不会引人注目;而且他们又曾经在推锋营服役过,擅长山地骑术,从哪方面讲都很适合这次任务。”
“你的命令?难道说刚才他们抓你只是演戏喽?”
“不,不,我没和他们直接接触过。钟泽接到的只是一封盖着丞相府大印的密函,让他们在五月七日之前到达东谷道口并截击任何路过的行人。事实上他既不知道发令人是谁,也不知道这命令的目的,他只是单纯地奉命行事。”
“可是……既然目的一致,为何钟泽他不曾对我提起过,反而表现的好像他另有任务?”
“这很简单,出于保密目的,那封密函里特意强调绝对不允许将此行的目的泄漏给任何人知道。钟泽是一名称职的古板军人,自然会严格遵守这一命令——即使你和他目标其实是相同的。”
“可我不明白,诸葛丞相这次发动北伐,难道只是为了诱使李平逃亡?”
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让烛龙发出一阵笑声,让荀诩有些尴尬。烛龙回答说:“丞相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分轻重,李平的逃亡最多只算是这次北伐的副产品。要知道,丞相最初并没有‘篡改粮草库存’的计划,一直到前线确实发生了补给危机,丞相才想到利用这一形势来更好地影响李平。”
烛龙说完以后,两人之间一下子陷入了突然的沉默,这次长谈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间断。隔了好久,荀诩才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问了一个从一开始就萦绕在心中的疑问:
“那么究竟为什么诸葛丞相一直纵容李平从不满到背叛,甚至派你千方百计劝诱他出逃,然后又安排人在最后一刻阻止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丞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烛龙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他四肢动弹不得,所以只能用眼神注视着这位同僚一言不发,微微颤动的面部肌肉蕴藏着无限的寓意。
荀诩以同样的眼神回应,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默契。过了良久,荀诩伸出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这么详细的解说,守义。”
“唔,你明白了就好。”
狐忠再度露出了那种温和的笑容。
尾声
张郃似乎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吃力地半支起身体,看到自己的右膝上牢牢地钉着一支精巧的弩箭。弩箭的箭头已经深深没入膝内,只留下浅黑色的尾杆留在外面。赤红色的鲜血正顺着箭身的四条凹下去的放血槽潺潺流出来。他知道箭头上有倒钩,光凭手是不可能将其拔出来的。
“这就是元戎弩的威力吧……”张郃心想,同时感觉到全身有些绵软,视线也因为血液的迅速流失而变的模糊起来。在陇西这几年的战争中,他已经无数次地见识过这种弩箭的威力,无数次地见到魏军士兵被洞穿并发出凄厉的惨叫,死者名单中甚至包括他的同僚王双;而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切身体验这种恐怖了。
张郃缓缓吐了一口气,惊讶地发现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恐惧。也许是在沙场上的时间实在太久的缘故吧,这位年届六十的老人甚至对自己的死亡都变得麻木起来。在他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魏军士兵和战马的尸体,每一个人身上都至少插着三根弩箭;大魏的旗子折倒在尘土之中,一角已经被掌旗兵的鲜血濡湿。
“如果我军能够拥有这样的武器……我记得似乎……”张郃的脑海中跳出一丝疑问,不过这念头没持续多久便被更多的思绪所淹没。人死之前,一切往事都会在瞬间涌入,即使是戎马一生的耆宿老将也不例外。他抬起头来,远处高坡上隐约可见蜀军的弩士人头耸动,这是最后一次与敌人直面相对了。
张郃唇边似乎微微露出微笑,他的眼前掀起一阵烟尘,视线更加模糊起来,陇西的风真冷啊……
蜀汉建兴九年,魏太和五年,汉丞相诸葛亮因粮草将尽而主动结束对峙,全面撤出战场。魏左将军张郃追至木门遭到元戎弩箭伏击,阵亡。汉军旋即从祁山撤回汉中。
第四次北伐战争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五月十日,荀诩一行押解着李平和狐忠返回南郑城。一路上狐忠仍旧保持着被绑缚的状态,时刻都有人看守。同行的人里,李平当他是同病相怜的难友,钟泽当他是叛逃未遂的官吏,唯一知道真相的荀诩则一直保持着沉默,远远跟在队伍后面,尽量远离那两名囚徒。
当他们抵达南郑城的时候,发现城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李平在离开前下达的那几个命令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因为长时间的封锁,南郑与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行政系统基本陷入瘫痪,各个部门都陷入惶恐与焦虑之中。很多官吏强烈要求解除戒严令,但卫戍部队仍旧坚持原有的命令,事实上他们也对丞相府迟迟没有下文而迷惑不已。几乎每天都会有暴力闯关的事件发生。
而丞相府则在直属卫队的环伺之下一直保持着沉默,无人能进,也没人出来。不知道自己守护的其实是空城的近卫队长虽然心中和别人一样疑惑不解,但命令始终是第一位的。这期间无数官员要求与李都护见面,也有许多信使拿着公文要求递入丞相府内,都被他毫不通融地拒绝了。
至于靖安司,针对它的包围已经名存实亡。丞相府没有后续指示发出,包围部队只好原地待命,士气下降很快,对靖安司人员的潜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们出不了城。唯一仍旧被羁押的人只有杜弼和阿社尔,他们在荀诩逃脱以后就被捕了,并被投入监狱严密监视。不过随着以闯关罪名被捕的人数增加,这种监视也就不了了之。
荀诩等人进城没费什么周折,他们将李平抬了出来。失魂落魄的李平没有作出任何出格的动作,他顺从地按照荀诩的吩咐,以中都护的身份命令守城士兵开门。已经被戒严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士兵们一见李都护终于现身,无不大喜,也没多想原本该呆在丞相府的李平怎么会出现在城外,连忙把大门打开。
一行人进城后直接来到丞相府,李平简短地指示直属卫队戒严令解除,然后没作任何解释直接进了丞相府。一直到这时候,荀诩才松了一口气,原本他还担心李平会突然发难反让卫队把他们几个人抓起来,现在看来李平还不至于蠢到那种程度。
在钟泽的严密监控下,李平暂时恢复了在南郑城的领导地位,这是为了尽快城内秩序的权益之计。他对外解释说自己前几日是去江阳视察了,这虽不能服众,总算也是丞相府这些天来第一个正式声明。狐忠则称病被软禁在家中,由数名推锋营士兵日夜监管。
荀诩把这一切安顿好以后,立刻前往南郑的监牢,杜弼和阿社尔已经在里面呆了足足四天。一放出来,杜弼就急切地闻荀诩事情发展如何。荀诩无法告诉他们真相,只好含糊地说自己恰好碰到一队巡逻的军人,在他们的协助下成功拦截到了李平。
“那烛龙到底是谁?”杜弼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荀诩愣住了。这是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艰巨问题,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别说烛龙的真实身份,就连徐永仍旧在世的消息都不能泄漏给杜弼。在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选择了一个最拙劣的回答,带着愧疚说:“目前这仍旧是个秘密,辅国,对不起。”
听到这个回答,杜弼的眉毛只是轻微地挑动了一下,然后他露出理解的笑容,拍拍荀诩的肩膀说:“不必为难,大家都是干这一行的,我明白你的难处。”
荀诩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心中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其实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这一次的结局都很完满:他的朋友并没有真正背叛蜀汉,蜀汉也在与曹魏的情报战中占据了优势,于公于私都值得让人欢喜,但荀诩心中始终郁积着一块阴云,让他的心情无法舒展。这不再是关于友情,而是一些涉及到忠诚的东西……
“孝和?你想什么呢?”杜弼看荀诩怔怔地望着远处发呆,伸出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是太累了吧?也难怪,自从徐永回来以后,你就一直在忙碌,也该休息一下了。”
“唔,也许是该休息一阵子了。”
荀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同时让双肩垂下。他现在确实感觉到疲惫,非常的疲惫。
当天晚上,荀诩去拜访了成蕃。成蕃对这位久未谋面的好友的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