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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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骧录-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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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宫墙的风筝。童年像大雁划过带着刺的树梢,偶尔落下几片沾了血的羽毛。   
  某个月色如练的晚上,我和扶桑一同坐在池塘边的水亭中。月光和着波影在池水中起起伏伏,夜风将鬓发吹得细碎,空中流过萤火虫转瞬即逝的亮痕。   
  我侧过头去看着扶桑,看他那渐渐有了棱角的年轻的脸上,一寸寸落满柔和的月光。他同样也看着我,声音平静而忧伤,落在我心底,却似起了一千层波浪。   
  “徽儿,若我们不是兄妹,我一定会娶你……做我的新娘……”我朝他仰起头,夜风轻柔地蒙上我的面颊,一如他坚定而温暖的目光。   
  三天后扶桑被发现溺死在那片池塘中。消息传来的时候侍女正为我梳头。我甩开她的手,赤着脚便跑向池塘。   
  我躲在水亭的楹柱后面,看着一群陌生的人七手八脚地将我最爱的兄长从水中抬上岸来。池底的水草攀过他苍白的脸庞,而那双为我捉过无数只蝉放过无数次风筝的手,已经被水浸得浮肿。   
  要我怎么才能相信,眼前这冰冷的躯体,三天的月夜里还握着我的手,那么无奈那么忧伤,一字一句地许下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   
  扶桑入葬的那天,我哭得泪水滂沱。整个世界仿佛都天崩地裂地化成了黑暗一片,只有喉咙中有暗哑的疼痛,只有眼泪在止不住地流。   
  当我流尽最后一滴泪的时候,一抬头便遇见玄嚣微怒的目光。他双手抱臂倚在廊柱上,笑容轻蔑而冷酷。   
  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敌人。   
  我懂得了许多事。有关熟谙水性的扶桑为什么会莫名溺死,有关扶桑的颈项上为什么会有一道不易觉察的极细的勒痕。   
  一生中,在那一刻我真正开始成熟。   
  扶桑的死告诉我许多。在这个世上,手中握着剑的人若伤不到别人必会为别人所伤。生存和死亡的斗争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有时候只有一个人的死,才能换来另一个人的生。对于自然来说,这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斗,可是对于一个人,便是一场残忍得鲜血淋漓的搏杀。   
  神看着我们为了权势为了生存彼此争斗,神什么也不说,神转过身,继续漫不经心地哼唱。   
  我们在彼此的血泊中,究竟照见了什么?   
龙骧录16 
 皇子们自此便迁出了长庚宫,在外另筑别府。不久便传来消息,嫘娘娘收玄嚣为子,父皇正式立储。那几日我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玄嚣来到后宫探望生母时,我在水亭边上遇见了他。初夏的垂柳轻轻触碰着水面,我低垂着眼睑,屈膝向他行礼。   
  “储君万福。”擦肩而过时我微微扬起了眼角,余光一瞥中,见他正定定地看着我。   
  我始终看不懂他的目光。   
  自那以后,我便足不出户地在宫室中待着。蝉声变成蛩声最后变成火笼中炭火的噼啪声。冬季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母亲依然温柔而沉默,日复一日地坐在火盆边整理那些永远理不完的箱箧。   
  我站在宫阶上,一粒雪籽落在我的额头。瞬间湿凉瞬间融化,我仰起头,冷风夹着几粒雪落入我眼中,有冰凉的刺痛。   
  我轻轻提起裙裾,沿着回廊走了下去。檐上不住地滴下水来,天顶上有飞鸟撕裂空气的响声。积雪迎着太阳映出亮白色的反光,将眼睛刺得生疼。   
  回廊的尽头是一面墙。原本有壁门通向父皇的花园,不知为何那扇门已被封死。我停下步子向外望去,看见一树枯柳,极粗的树身一直向上伸展过了那面高墙,在看不见的地方垂下疏落的枯脆的枝条。   
  忽然间记起许多事。柳上的鸣蝉,浮云里的风筝。这里便是当年我和扶桑一同玩耍的地方,何时竟寥落至此?   
  正叹息间,忽然闻到栀子花的香气。   
  积雪三月的寒冬,居然涌动着初夏才有的花香。   
  蓦然转过身去的时候,便发觉自己是站在一处陌生的宫室前。   
  长庚宫的侧殿,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二三百间。而这个所在,独处在深宫的西南角,平素更是人迹罕至。   
  竹门上有斑驳的朱漆,门环是古旧的青褐色。我伸出手轻轻触碰了那个缺损了一半的兽形圆环,上面便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大片铜锈的碎末。   
  极静极静的下午,我独自立在荒圮的竹门前,正在出神的时候,身后竟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吸声。   
  我惊得身上一凉,转过头,却见一个面生的老宫人站在身后。   
  那宫人容貌极平淡,平淡到你看了她一眼后便会立即忘记她的五官。而更诡异的是,看见我之后,她的表情也是一样的淡漠而平静。   
  她朝我点点头,走到我身边,我方注意到她手中抱着一束薪木。她伸出手时看了看我,犹豫了片刻便去推门。在那一瞬间,我惊慌得想要逃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莫明其妙的地方,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这个死人般僵硬的老妪并肩站在一起。   
  门里面究竟会是什么?   
  也许是传说中后宫的私刑室,也许是囚禁获罪奴仆的暗牢,或许是一片深渊般的黑暗,或许是不知什么人的森森累累的白骨。   
  当竹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闭上双眼。   
  然而我意外地没有看见那些可怖的景象。   
  面朝着我的是一面覆着陈旧紫狐皮的竹榻,另一侧的墙边上是笼在炉中的壁火。一个女子侧坐在榻上,衣裳缟白如雪,长发顺着肩和背的曲线一直流淌到榻沿。   
  在这世上有许多事只能用天意来解释。如果那天我没有鬼使神差地恰巧停步在那扇竹门前,如果那天栀子香不曾散到回廊中,也许我的一生便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这样的不同,我也不知道意味着幸福还是痛苦,毕竟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们永远没有资格为自己作出评判。   
  那女子转过头时连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庞。那不算是极美的面容,她已不再年轻,可是那样的容光却有着奇异的慑人心魄的魅力。她安静的脸庞映在衣裙素色的流光里,整个世界都在那样的气韵中目眩神迷。   
  刹那间我羞愧于自己繁复华丽的盛妆,西山精致的玉石,东海圆润的珍珠,从来不曾让我那样厌恶过。   
  这世上若有神的话,若有,便只能是她了。   
  她凝神看了我许久,久到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栀子香迎面而来,她的声音柔和而清澈:“你,就是徽儿吗?”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我愕然的表情,忽然淡定地笑了。   
  “你和那个名唤扶桑的皇子,那时候总是在这外面捉蝉放风筝——我记得他就是这么叫你的,徽儿。”浓郁的栀子香慢慢攀过我的胸膛,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中有淡淡的忧伤。   
  “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听着你们唱啊笑啊,心也一天天变得明亮。可是后来你们渐渐来得少了,越来越少,直至最后消失在这宫墙外面。那样明媚的欢乐,从那以后我便再也听不到了。”她轻轻地笑了,然而我看到她眼中分明有苦涩的光芒。   
  我无言地还她一笑,而她向我身边看了看,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扶桑呢?……他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那一瞬间,栀子花浓烈如酒的香气令我头疼欲裂。那一句再平淡不过的问话,忽然直直击中了我心中最脆弱的伤口。我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眼中最后朦胧的景象,便是那女子惊惶地立起来,向我俯下身。   
  远处有寒鸦沙哑的吟唱声。细小的雪粒盘旋着飞舞着,慢慢绕上了指间。微凉的风吹上面颊,夹着几点潮湿而清凉的冷意。   
  云端有模糊而悦耳的丝弦鸣响。我向琴声慢慢伸出手,几粒雪籽便落在指尖。檐上的水滴一点点聚集着变得沉重,最后直直地落在廊下的水洼中,响起轻微的水声。   
  琴声若有还无。不经意间耳边便缭绕着如水的旋律,仔细去听的时候,却又没有了踪迹。   
  穿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回廊,檐上的水依然不停地滴落着。积雪压断了干枯的枝条,发出极脆的一声轻响,我蓦然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几丝长发被风吹落进眼中,酸涩地痛了一阵。   
  檐上的水一直落一直落,看不见的丝弦一阵紧响,仿佛要绷断在云间。我惊惶地左顾右盼,张大了眼却发觉自己正躺在湘竹的小榻上。   
  那个老宫人正半坐在壁火边拨弄着薪柴,忽然回过头,遇上我的目光,便微微笑了一笑:“九公主,你醒了?”我没有答她,转过头去寻找那个素衣的女子,却见她正在一旁看着我,脸庞上升起美丽的错愕。   
  “你……听得见我的琴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乱间向房中扫了一眼,却连一张琴也没有看到。   
  可是那个女子,她说她在弹琴。   
  雪慢慢融化着,檐上继续滴着水。那女子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绞在了一起。   
  “那么多年……终于有人听见我的琴声了。夷桢,你知道么,她听得见。”名叫夷桢的老宫人迟滞地抬起头:“贺喜公主。”我刚要问她喜从何来,却发现那老妪并不是在对我说话。   
  她凝视着那素衣女子皎洁的脸庞,声音中有我所不懂的欣慰。   
  “夷桢贺喜公主了……公主啊……”   
  从此我便日日在那里学琴。那天素衣女子问我:“你愿意叫我师傅还是姑姑?”我毫不思索:“姑姑。”她看着我微微一笑,霞光里倾国倾城。   
  若不是姑姑引领我去,我永远都不会发现那个狭小的宫室后竟开满了栀子花。冬末的薄雪里,那一丛丛白花喷薄满园。这不应节令的景象令我惊异莫名,而姑姑安静地看着它们,说:“我只知道自从我在这里弹琴,它们不分季节,年年盛开。”栀子花果然是日日夜夜地开满枝头,这一朵凋落了便有三四枝花蕾等待着绽放。我渐渐习惯了浓郁的花香,也习惯了那个被我称作姑姑的女子,站在花前一个人泪流满面。   
  “它们永远都是那么纯洁。从初放到凋谢,总是洁白得不染尘埃。可是我……留在这世上苟且偷生,该怎么做才能洗得清自己的罪孽?”她的声音里有凄楚的意味,而我在一边专心地弹琴,也从不多问。   
  姑姑不用手弹琴,可是她会冥想。每当此时我便能感应到她的琴声。她教我辨识琴音,不久又教我真正地弹琴,可是她自己,从来不曾碰一碰琴弦。   
  她说在这世上能用“心”去弹琴的人是凤毛麟角,能用“心”去听琴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说到这里她便温柔地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   
  “徽儿,你是有天分的。在这一辈子里,我们或许都不会碰上第三个能像这样听你我弹琴的人了。”歇了半晌,她又说:“琴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徽儿,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弄脏了它。”那一年我跌跌撞撞地被她引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那里散发着无上的光华,逼得我睁不开眼睛。可是我从此迷恋上了那个世界,深深浸染,无法自拔。   
龙骧录17 
学琴五年之年,姑姑将自己的琴给了我。   
  我抚摸着深褐色的琴身,听姑姑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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