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若干年之后,莱茵哈特先生退役担任帝国军事学院战争史学教授的时候,曾经亲自撰写了一篇题目为《我所经历的卫国战争记忆一二——罗德里亚的余晖》,文中就曾经这样写道:
“或许在后人翻看了无数地图,查阅了无数资料,然后花费了无数时间,再做出了无数假设之中——或许,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多人能设计出更多更好的进军路线,甚至能设计出很多种不同的战术,以求避免最大的伤亡,以各种巧妙的办法让行军路线能尽量避开叛军的主力……可我认为,这些都是屁话。
是的,先生们,这些都是屁话。
因为在当时,得知了康托斯陛下垂危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在最短最快的时间内将皇储送进城里去。所以,尊敬的鲁尔将军,没有‘无数时间翻看无数地图查阅无数资料’——当时留给他的,只有那短短的不到一个钟点的时间!而在这一个钟点的时间内,就必须做出一项事关帝国生死存亡的决定!
要明白,当时我们驻扎在距离奥斯吉利亚西北大约三十里的地方,奥斯吉利亚的城下全是叛军,而且我们的兵力弱小,甚至我们的斥候侦察的半径不足五里!我们没有天眼,不可能像后来各位研究战争史的学者们一样,知道整个战场的所有的细节资料!就譬如当时我们的眼睛是被布蒙着的!而各位研究的学者,你们在后来翻阅了大量的资料,查阅了大量的信息之后,你们清楚地知道叛军的所有的军队每一个军营的兵力分布,知道每一条防线的优劣——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些!
而且,你们可以提出种种假设。但是在当时,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必须一次成功,我们不能失败!!
所以,鲁尔将军选择了一条最稳妥,却是牺牲最巨大的办法:以力量强行推过去!以罗德里亚骑兵冠绝天下的正面强突的能力,以直线距离的最短行军路线,直接冲过去。
至于从做出从海上路线进城的假设,这样的观点,我更愿意称之为浪漫的幻想。
先生们,请记住,罗德里亚骑兵兵团,我们的后勤装备里并没有配置船只!而在当时,奥斯吉利亚城外的沿海码头民港几乎都被叛军占领……让我们先进攻某个码头去夺去船只,这更加冒险!至于联络兰蒂斯海军的说法,且不说在当时紧急的情况下是否能联络得上,就算联络得上,出于政治角度,我们也不可能将皇储交给兰蒂斯人!尽管当时我们是盟友,可在国家利益面前,没有什么盟约是一定能靠得住的!”
莱茵哈特撰写的这篇文章,被收录进了帝国军事学院战争史集的文档之中。
当时那场战役之中,罗德里亚骑兵损失最惨重的是第二旗团,两千余骑的旗团,以绝大的勇气和强大的战斗力,催垮了亚美尼亚的一个骑兵团之后,又强行冲击亚美尼亚主力步兵兵团的军阵,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军重甲步兵军阵,却能硬生生地将敌人压得节节后退,濒临崩溃!虽然最后全军覆没,但是根据事后的统计,这两千余骑的罗德里亚骑兵,却足足杀伤了至少六千叛军步兵,加上之前溃败的那个叛军的骑兵团,总人数接近一万!
而对于罗德里亚骑兵突击的那场战争的研究依然不断,甚至有人曾经研究出了当时罗德里亚骑兵进军的路线和兵力的分布:第二旗团打先,第一旗团在后,随即第三旗团护卫着皇储,第四旗团断后。
可在后来查出了当时的鲁尔将军的军令是“第二旗团开路,如遇挫,可两翼散开,以第一旗团重甲骑兵破阵。”
可当时第二旗团在面对亚美尼亚叛军主力步兵兵团的密集厚实的阵列,冲击遇挫的时候,却并没有执行这个命令,或者说,战死的第二旗团的掌旗官并没有执行这道命令,只是命令部队向前。
关于这个细节,也同样引起了很大的争论。最主流的观点是,指挥官的盲目冒进,过于鲁莽,如果在遇挫之后两翼散开,让开空间以后续赶来的第一旗团重甲骑兵来冲击亚美尼亚的步兵防线阵列,或许效果会更好一些,或许,第二旗团就不用全军覆没。
虽然以两千轻骑兵,打得两万多叛军重步兵节节后退,几乎崩溃,这样的战斗力的确惊人,可是这样的损失,却可以避免。
对于这个问题,后来站出来维护罗德里亚荣誉的,却是一个大家更加想不到的人选——当时亚美尼亚叛军总督休斯麾下的一名将军!这位叛军的将军后来在亚美尼亚叛军集团覆灭之前倒戈帝国,后来被军事法庭审判后,因为倒戈之功而免死,流放于西西里亚岛十五年,后在帝国皇帝大婚时的全国赦免令之中得到特赦回国。
这位叛军将领回国之后,曾担任过军事学院的编外战争史研究员,撰写过一篇题目为《我亲眼目睹的那场大雨》的文章。
他在文章之中写到:
“当眼看着两千轻骑兵,将我的重步兵方阵逼得节节后退,身为一名指挥官将军,我心中深深地感到耻辱。第二旗团是我这一生所见过的,勇气最卓越,最勇敢的军队。
或许有人会认为,以两千轻骑兵冲击十倍于己的重甲步兵方阵,殊为不智,或许可以两翼散开,以待后续的重骑兵……
但是在当时的我看来,第二旗团的做法却是最明智的一种。
当时的地形,左侧为一片泥泞半干涸的河滩,右边为一座山坡,中间的大路不过只有五十米的宽度。而亚美尼亚重步兵两万余,均装备了天下闻名的亚美尼亚精锐铠甲武器。在一个并不宽阔的地形之中,两万重步兵一旦结成了密集厚实的阵列,足以抵挡骑兵的冲击。
而当时,罗德里亚第二旗团的冲击,之所以能将亚美尼亚步兵打得节节后退,除了他们的勇气和战斗力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步兵还没有能完全结好阵列!
当得到先锋的骑兵团覆灭的消息之后,全军震动,军心不稳。匆忙之中,虽然勉强结成的阵列,但是却失之厚重!
可以说,如果第二旗团并不立刻冲击的话,将会留给我们充足的时间整顿方阵!一旦给了我们时间将阵列整顿完毕的话,那么……既便罗德里亚第一旗团的重骑兵到来,也未必能正面击溃我们……或许能,但是损失将会更大!
第二旗团的做法,并非不智,而是以自己的牺牲,来换取最宝贵的战机!我敬重第二旗团的掌旗官,我认为他是一名卓越的指挥官!他必定是敏锐的捕捉到了战机,如果当时他下令暂缓攻击,等待重骑兵到来的话,那么将会给予我宝贵的整顿军队的时间!但是他没有——他几乎是以必死的决心立刻就下达了冲锋的命令,这样的命令,使得我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来从容布阵!在第二旗团骑兵连续不断的冲击之下,虽然不曾真的将我们溃败,但是却已经使得我们的步兵丧胆。
而随之而来的第一旗团重骑的赶到,就使得这场战役,很快的结束了!
可以这么说,如果当时第二旗团的指挥官没有下令立刻冲锋的话,那么,既便罗德里亚骑兵能击溃我的部队,那么付出的损失和代价,至少会增加五成。
直到今日,我依然是深深的后悔。
就如同当时我在战场上发出的那句感慨一样:这样的一支铁军,不能为帝国开疆辟土,却死在了内战之中……可以说,这是我们这些人的罪孽,也是我们生于这个时代的不幸。”
——这是一个来自“敌军将领”的评价。
可惜的是,这篇文章,却因为撰写者的身份问题,并没有能被收录于帝国军事学院的战争史的文档之中,只是在私下里流传。
※※※
瓢泼一般的豪雨依然持续,那天仿佛已经漏了一般,密集的雨幕从天空直倾泄而下,夹杂着那厚实而墨黑的云层之中,不时流淌过的一道道闪电。
这一夜的杀戮,仿佛已经将雨都映得绯红。
好一场血雨!
休斯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雨点砸在他身上铠甲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这位亚美尼亚总督,满脸的疲惫和惊慌,他的表情,就如同一只受惊的野兽,雨水已经将他铠甲上的血迹冲刷干净,只是头发依然粘在额头,一簇一簇,耷拉在眼皮上。
休斯的手按在腰上……可惜他的腰上只挂了个剑鞘,原本那柄锋利的长剑已经不知道丢失到了哪里。脚下的皮靴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土——是的,泥土,红色的!
雨水仿佛打得休斯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他伛偻着腰,就如同一个衰弱的老人,麻布的眼神里,一丝活气也没有。
“大人,前面,前面……”
旁边传来的声音,随即一只勉强还算稳定的手扶住了休斯,指着雨幕的前方,在小路旁,是一小片破旧的房屋。
身边那些狼狈的士兵已经跑了过去,有人直接就踢开了房门冲了进去。这些士兵们有的还有马,有的只能用两条腿奔跑。只是这一刻,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尊卑之别,似乎每个人都在仓促的逃命,没有人再来关注那位尊贵的休斯总督了。
休斯身边簇拥的,就只剩下了他的几个近卫,还有一个穿着丘山铠的将领。
当众人将休斯扶着跑进那房子里的时候,周围那些溃败的叛军也都只是用麻木的眼神看着他,那个将军却忽然鼓足了中气,大声喝道:“总督大人在这里,难道你们都瞎了么!去两个人生火!”
随着他走过去喝骂了几声,这些麻木的士兵,眼神里才重新露出了些儿活气来,渐渐地收拢在了一起,在这个将军的分派之下,散开干活去了。
火很快就生了起来,这潮湿阴冷的房间里,终于多了一丝暖气儿。
这里或许是一个已经荒废掉了的小旅店——原本在奥斯吉利亚城外的各条道路,这种旅店并不少。只是战争爆发之后,这里的居民大部分都逃难离去,只留下了空空破败的房屋。
一个士兵取下了头盔来,在外面接了些儿雨水,然后就在火堆上烧了起来。
休斯坐在火堆前,他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
那个身边的将领,察觉到总督大人的身子,仿佛是在瑟瑟地发抖——不是冷的,而是那恐惧,绝望,似乎还没有散去!
这位将军轻轻地叹了口气,用力拍了一下休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的面前,在休斯的耳边低声道:“总督大人,请振作——将士们,都在看着你!”
这句话,一连说了两遍,休斯的眼神里才终于恢复了一点儿活气来,他抬了抬头,看了看身边的这个将领,忽然咧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来:“将士们……哈!我的将士们在哪里?我的数万雄兵呢?都……都没啦,没啦……”
没啦!都没啦!!
没啦!!
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休斯仿佛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有生以来,最凄惨的噩梦!!
前锋的骑兵团被击溃,两千余罗德里亚轻骑兵几乎是追着屁股杀了上来。
自己的两万多重甲步兵仓促布阵,拦在了大路中间,一场惨烈的厮杀。两千罗德里亚轻骑兵却打的自己的两外重甲步兵节节后退,一度濒临崩溃!
可终于靠着自己兵力的绝大优势,那两千罗德里亚骑兵,强弩之末,终于没有能凿穿自己的步兵厚阵。
可是,这些罗德里亚骑兵爆发出来的勇气和誓死的势头,却已经让自己的全军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