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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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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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捞面,青菜黄蛋在那些丝丝连连的面条间星星点点,麻油的气息绣花线样在半空五颜六色地缠绕着。迎面的日光照在她宽敞的额门上,她似乎就是一尊在吃饭的乡菩萨,红毛衣莲花一样托着她的脸。可这一刻她脸上的亮光没有了,菩萨样的安详荡然无存了。缓缓地抬起头,她原来一脸的润红成了苍白色,碗在手里摇摇晃晃似乎要脱手掉下来。她盯着面前的杜竹翠,想说什么张张嘴,却没能说出来。 




  竹翠说:“你的相好喉疼了,三朝两日就要死了哩。一辈子我男人出力流汗你享受,今儿该你去替他挖炙黄芪草,可我一早起床挖到现在才回来。” 



  转眼之间,蓝四十精力竭尽了。仿佛不经意时,面前瘦黄坚韧的女人一棍打到了她头上。她把僵在半空的一碗面条倒在脚下的鸡群里,一言不发地回了家,把大门慢慢关上了。如熄了的一团火样她从竹翠面前消失了。杜竹翠盯着她关严的两扇门,拾起一块瓦片朝她家的院里扔过去,又朝面前的鸡群踢几脚,把鸡群踢得四散逃开,惊叫声落下一片,便心安理得从四十家门前绕道回家了。从那门前过去时,她没有忘记大嘴满嗓地唤一声: 




  “司马蓝要死了,你蓝四十也到三十七岁啦,你两个都得死在我的前边哩。” 



  竹翠胸怀着大获全胜的自豪感,凯旋一样回了家。她今年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已经是三姓村人人生的尾声,可竹翠一向没有想到她有死的那一天。司马蓝倒是快死了,快死的司马蓝使她感到她昂然做人的日子来到了。回家的路上,她又扭头回望了一眼蓝四十家的院落门,那两扇黑漆剥落的大门依然关得严严实实,如兵临城下无力防御而不得不堵上的城门样。竹翠被一种莫名的胜利鼓舞着,一早出门,到午时几十里山路走下来,她丝毫没有感到饿。肚子里的兴奋如鸡鸭牛肉样使她觉得身上的气力无穷无尽了。她把额前的头发往耳后撸了撸,将胳膊弯里的草药篮子往上挎一下,脚下的路便如一匹土织的条布样朝她身后抽过去。她有些后悔没有朝蓝四十的脸上吐口痰,后悔有一脚没有踢到四十家那只芦花母鸡的身子上。往四十家扔的瓦片也嫌小了些。这些事情在她沸热的心里如失了良机,办了错事一样懊悔着,使她因丈夫将死给她带来的喜悦有几分折扣打去了。她挺着胸脯到自家门前后,无边无际的激动使她感到了汗腻腻的燥热,她把脖子下的袄扣解开来,露出脖下的一片皮肉如风干了样挂在日光里。因为她绕道从四十家门前走回来,这就不得不从弟弟鹿和虎家门前过。司马鹿和司马虎都在门口吃午饭,她到他们近前时,有意把胸脯高高挺起来,把一篮草药继续展览样摆到肚子上。“坟地看好了?”她说,“我去给你们哥哥挖炙黄芪草药了。明知道是绝症,也要把死马当成活马医,叫他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司马虎从门槛上站将起来了。他原是坐在门槛上吃饭的。“嫂子,”司马虎说,“这几天你淘一篮麦子磨些面,给我和五哥烙一打油馍做干粮,我们要去教火院为四哥卖一次皮。” 




  杜竹翠的脚步钉下了:“卖皮……干啥儿?” 



  司马虎说,让四哥去县医院做手术。要碰上一次冤皮生意?,碰上一个好大夫,加上医院的新机器,不定四哥的命就有救了,就能多活一年二年了。 



  篮子从竹翠的胸前往下滑了滑,骤然之间她感到腰酸腿疼了,饥肠辘辘了。她说绝症能治好?你们都有家有口,为他割皮卖肉,就是他多活了十天半月,也终是一死,那时候人财两口,还不如早死一天少受些疼罪哩。这当儿司马鹿在一旁乜斜了一眼嫂,说也许能多活一年两年哩,你多烙几个馍,你哥杜柏也和我们一道去。 




  竹翠回家了。猛然之间她心里的一团旺火被虎、鹿扑灭了,脸上兴奋的红亮暗淡了,有丝丝的寒凉从脚下生出来,慢慢朝着她的身上渗。 



  一进院落门,她就把手里的草药篮子扔在地上,对着上房唤:“藤、葛、蔓,你们这些该死的,该死的不死,还不快给娘的饭端来。” 



  第四章 



  阎连科 



  ?冤皮生意──这是三姓村人卖皮中的行话。如果卖皮中间遇到了冤大头,要多少钱,对方便给多少钱。卖的人真的是觉得自己开了一张狮子口,对方认为天哟,卖的是人皮哩,才要这么一点钱。可惜这样的机会百年不遇。1945年秋,司马蓝的爷爷司马南山在城关卖木耳,日本人横街而过,抬了几个被战火烧得皮子如蛛网样挂着的士兵,一看便知这是被火药炸伤的。蓝南山看到这景观,丢下生意,到集市上找来了几个一道来赶集的三姓村人,在秋黄的教火院内(那时还称战场烧伤院),日本人和民团的军人在一起,正在战场烧伤院叽叽哇哇叫,司马南山领着村人涌了进去:“要皮子吗?”“皮子?你是说皮子”民团的一个营长惊天动地喜得脸上红光灿烂,耳根都热出了白烟。他把司马南山领到教堂楼二楼当年传教士的书房兼卧室,今天教火院长的办公室,那战场烧伤院的军医院长正在为植皮手术急得一趟一趟跑茅厕。小便没有,可他急了就要上茅厕。半年前,他不为植皮的皮源犯啥愁,城北监狱里的中国犯人,公路桥下的民工,带过来从腿上割下一些就行了。可这是1945年,他不可能再有他的活人皮源了。然就这个时候,民团营长领着蓝南山上了教堂楼。 




  院长,有人来卖皮子。 



  院长停下跑茅厕的脚。 



  抓的吗? 



  营长说,自愿,是自愿送到门上的。 



  日本院长不语了。他疑疑怀怀地盯着这个中国的蓝南山,盯久了,民团营长说,他们要钱,要许多钱,要能买一头毛驴的钱。日本院长忽然仰天长笑,笑声朗朗敲打着教堂楼的房梁和墙壁,灰尘亮闪闪地落下来。钱,日本院长说,烧伤院和这个县城都可以给他们。司马南山便被几个日本医护人员领进了手术室。从手术室再被别的村人抬出来时,担架上堆了一兜儿钱。一打一打如挂了几块砖,且日本人还把那铁杆帆布担架送给了蓝南山。回村里的路上,司马南山抱着那兜钱,腿疼得一抽一抽,说日本人没把我的筋割断吧?抬的人说,没有,我一直立在手术床的边儿上,等着你下来我就爬上去,可日本人他娘的从你的腿上割够了,不要我的皮子了。说这话的是的杜柏的爷爷杜瘸子。杜瘸子因为卖皮把左腿卖瘸了,他一直等着有次机会再在右腿上卖一块,索性两条腿都瘸了反倒好。他说:南山哥,日本人不像说的那么坏,你今儿可是发了大财啦。司马南山忍住疼,说要用这笔钱买十头毛驴,开两个染房。十头毛驴,每半年跑一趟青岛,五头驮盐,五头驮海带。从今往后我们三姓村人再他妈的不吃徐州过来的盐了。两个染房一个开到镇上,一个开到城关,赚的钱一半归我们司马家,一半归村里买盐。杜瘸子听了这话,咂了咂舌头问:青岛盐吃几年人可以不生喉咙病?司马南山说试三年二年。杜瘸子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年龄,自己十年内不会死去,赶上吃几年青岛盐和海带没有问题。吃了青岛的盐和海带,也许就能和别的耙耧山人一样活到五十、六十,甚或七十、八十,不得喉咙病。活着不生喉咙病的日子像初出山坳的日光一样照亮了三姓村,照亮了蓝家、杜家、司马家。钱就在担架上,毛驴就在集镇上,盐和海带就在山东省的海边上。杜瘸子抬着担架走得快起来,司马南山在他因瘸而荡的担架上,摇摆得像是躺在惊牛拉的牛车上。一天一夜的路程,他们天不亮就回了村。月光溶溶,村子里静得能听到月光落地的声音。杜瘸子就站在村头的皂角树下唤,──喂──蓝家杜家司马家,南山哥和日本人做成了一笔冤皮生意,天亮前各家出一个壮劳力,到四邻八村买十头好毛驴,下个月到青岛驮盐和海带啦──杜瘸子的叫声清亮亮洪钟一样响在还熟睡的村落里,三姓村人在那清脆的叫声中,吃半碗饭的功夫都披着衣服集中到了村头上。 




  三个月后,三姓村赶着他们的毛驴队向青岛进发时,刚到镇上,拿出他们的日票到饭庄买汤喝,把一张5000元的票子从窗口递过去,饭庄的主人又把那钱从窗口扔出来,说日本人都投降两个半月啦,拿现大洋来喝汤。 




  可终归,那是一次发财的冤皮生意呢。 



  第五章 



  阎连科 



  司马蓝家住在村前的一棵皂角树下,三间麦杆草房,两间山白草苫厢,和一院桐树,院子里放一把萝圈椅,盛了一院黄朗朗的日光,还有在院墙下拱土的猪。他坐在萝圈椅上,椅边放了一碗炙黄芪药汤,晒着暖儿,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和死了一模一样。有两只蝇子从他家的茅厕飞出来,落在他的脸上,就像落在晾在日光下的一张洗锅布上。 




  砰砰啪啪之间,司马蓝人就瘦将下来,脱掉棉衣,穿上单薄的夹袄犹如一根弯了的扁担。杜柏领着鹿、虎去县城的教火院卖腿皮已经走了整八天,照理五天六天都该返回来,可他们这一去岁岁月月的。这几天,司马蓝吃过早饭就在椅子上坐着等他们,等急了就到村口去,不时地朝梁道张望着。村人说村长,鹿虎还没回?他说我不是等他们。村人说下决心住院了?他说都是鹿和虎做弟兄的情意,这喉病自古村里有人好过吗?除了上两辈的杜拐子,再往后的下两辈还有人活过了四十岁?他刀瘦病黄的脸上,挂满了轻描淡泻,仿佛对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轻淡,甚至早已置之度外,可一旦有人从梁路上走过,明明知道那不是鹿、虎和杜柏,他却也要死死盯着,直到那人由近至远,消失了身影,才肯悠长地叹着气儿把目光无力地缩回。 




  这一天,他又从村口信步到了梁上,望见远远走来几人,近了时才看清是去县城倒卖药材的别村人家,是一些素昧平生的过路陌人,挑着担子,提着行李,说说笑笑走来。他看着人家从他身边走过时一言不发,待人家远去以后又大声把人家吆喝下来,追上去说你们在县城见没见鹿、虎和杜柏?人家问谁是鹿、虎和杜柏?他说鹿、虎是我兄弟,杜柏是我妻哥,他们去教火院卖腿皮让我去县医院做手术。那一群人便盯着他审视一阵子,说你不是疯子吧,我们知道你兄弟妻哥是谁呀。说着人家就走了,留下他痴痴地立在山梁上,想到自己是一村之长,竟有这样怕死的失态窘境,哑然笑了一声,泪就涌满了眼眶。默默沉沉呆了一会儿,转身要回村里时,看见蓝四十立在自己身后。她依然穿了那件红毛衣,穿了有裤纹的银灰色的直筒裤,脖子围了浅绿的方围巾,脸上深含了一层灰蒙蒙的凄楚,扶锄低头立着,要往自家后梁的小麦田里去锄地,看见他朝她走来时,她扛起锄就往梁下去了,他便叫住她,歉疚地大声说,我快死了哩,这些日子没有去看你。立在田边的小路上,将背留给他,她既不转身,也不说话。他走到她的背后,又把嗓门提高些,说是真的,四十,我真的活不了几天啦。她却说谁能挡了死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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