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西夏武土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嬉皮笑脸,绝无求饶的诚意。段家一阳指和六脉神剑名驰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要诀,那还不是当世第一高手么?在下领教你的高招。”他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平平吐出,既无轻重高低之别,亦无抑扬顿挫之分,听来十分的不惯,想来他是外国人氏,既识汉语,遣词用句倒是不错,那声调就显得十分的别扭了。段誉心道:“听这人的谈吐,倒不是寻常的武人,我还是不要动手的好。”要知他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是逼得他无可奈何,说到打架动手,当见是能免则免,于是一揖到地,诚诚恳恳的道:“阁下指责甚是,在下求饶之意不敬不诚,这里谢过。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但得茍全性命,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敢逞强争胜?”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扬手之间,尽歼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杀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学了武功,天下武林之中,还有噍类么?”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遍,但见大堂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不由得心中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么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么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于本心。段誉垂泪道:“这些人家中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都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不禁捶胸大恸,泪如雨下,呜呜咽咽的道:“他们未必想要杀我,只不过奉命派遣,前来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
第四十五章 力抗强敌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么?”段誉收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将这些尸首埋葬了才是。”玉燕心想:“这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多少时候。”叫道:“段公子,只怕敌人又再来玫,咱们及早远离的为是。”段誉道:“是,是!”转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段誉摇头道:“我不能杀你,再说,我也不是你的对手。”那人道:“咱们没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那位王姑娘将‘凌波微步’传了给你,嘿嘿,果然的与众不同。”段誉本想要说“凌波微步”并非玉燕所授,但转念一想,这种事何必和外人多说,只道:“是啊,我本来不会什么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点,方脱大难。”那人道:“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她指点杀我的法门。”段誉道:“我不要杀你。”那人道:“你不要杀我,我便杀你。”说著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突然之间,大堂中白光闪劲,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影。段誉只踏出一步,便给刀背在肩头上重重敲上一下,“啊”的一声,脚步踉跄。他脚步一乱,西夏武士立时乘势直上,单刀的刃锋已架在他的颈中,段誉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有一动不动。
那人道:“你快去请教你的师父,瞧他用什么法子来杀我。”说著一收刀,飞起一脚,砰的一下,便将段誉踢出一个跟斗,一头撞在一只木桶上,额角上登时鲜血长流。
玉燕道:“段公子,快上来。”段誉道:“是!”攀梯而上,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收刀而坐,脸上仍是这么一股僵尸般的木然神情,显然是浑不将他当作一回事,决计不会乘他上梯时在背后偷袭,段誉上得阁楼,低声道:“王姑娘,我打他不过,咱们快想法逃走。”玉燕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你去拿了这件衫子过来。”段誉道:“是!”伸手取过一件那农家女留下的旧衣。玉燕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停住。给我披在身上,不许睁眼。”段誉一一照做,他原是个志诚君子,对玉燕又是当地天神一般崇敬,自是丝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玉燕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道:“行了。扶我起来。”段誉没听到她可以睁眼的号令,仍是紧紧闭著双眼,连半点光芒也没瞧见,听她讲“扶我起来”,便伸出手去,不料右手伸将出去,一下子便碰到玉燕的脸蛋,只觉手掌中柔腻滑嫩,不禁吓了一跳,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玉燕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已羞得双颊通红,这时给他伸掌在自己脸上抚摸,更是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段誉道:“是!是!”眼睛既是紧紧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哪里的好,生怕碰到她的身子,那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无措,十分狼狈。玉燕心中紧张。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眼,道:“你怎么不睁眼?”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大堂中嘿嘿冷笑,道:“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段誉一睁眼,见到玉燕玉颊如火,娇羞不胜,早是痴了,怔怔的凝视著她,对西夏武士的那几句话,全没听在耳里。玉燕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段誉忙道:“是,是!”诚惶诚恐的扶著她身子,让她坐在一张板凳上。玉燕双手拉著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良久,说道:“他故意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数,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败他。”段誉道:“他很厉害,是不是?”玉燕道:“适才他跟你动手,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段誉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儿,便使了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玉燕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你,东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广西黎山涧黎老汉的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变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风拂柳刀’。他连使一十四刀,共是一十四种派别的刀法,后来反转刀背在你肩头击上一记,这是宁波天童寺心观老和尚所创的‘慈悲刀’,只制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朝擒敌的招数,是‘后山三绝招’之一。最后飞脚踢了你一个跟斗,那是西夏人摔角的法门。”玉燕一招一招的道来,当真是如数家珍,尽皆说明其源流派别,段誉听著却是一窍不通,瞪目以对,无置喙之余地。
玉燕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是斗他不过的,自己认输了吧。”段誉道:“我早就认输了。”提高声音说道:“喂,我是无论如何打你不过的,你肯不肯就此罢休?”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那也不濉,只须依我一件事。”段誉道:“什么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见到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咚咚咚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
段誉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头哀求,再也休想,你要杀,现下就杀便是。”那人道:“你当真不怕死?”段誉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见到你便跪下磕头,那还成什么话?”那人冷笑道:“见到我便脆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曲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你见了我是否要跪下磕头?”段誉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行礼,可不是求饶。”
玉燕听那西夏武士说什么“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不禁心中一凛:“怎么他也说这种话?”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个条款你是不答应的了?”段誉摇头道:“对不起之至,歉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来吧,我一刀杀了你。”段誉向玉燕瞧了一眼,心下很是难过,道:“你定要杀我,那也无法可想,不过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么事?”段誉道:“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行个方便,将她送回太湖中曼陀山庄她的家里。”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大将军颁下将令,是谁擒到这位博学多才的才女,赏赐黄金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道:“这样吧,我写下一封书信,你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后,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去取黄金五千两,万户侯也是照封不误。”那人哈哈大笑,这:“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一封书信便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知他不信,一时无法可施,道:“这……这个怎么办?我一死不足惜,若让小姐流落此处,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万死莫赎了。”玉燕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心中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是待我无礼,我表哥来给我报仇,搞得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谁?”玉燕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见过。‘以彼之这,还施彼身’,你待我不客气,他会加十倍的待你不客气。”
那人嘿嘿冷笑,道:“姑苏慕容公子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浪得虚名,有什么真实本领?他便是不来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他较量较量。”玉燕摇头道:“你万万不是我表哥的对手,劝你还是及早回归本国的好。再说你要是伤了这位段公子的性命,我也会请我表哥找你报仇。须知段公子本来早可自行脱身,完全是为了助我,这才陷身此处。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我知晓。”
那西夏武士道:“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玉燕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西除吐蕃、南并大理。”段誉道:“哈,哈,你志向倒是不小。李延宗啊李延宗,我跟你说,你精通各派绝艺,要练成武功天下第一,那倒不是难事,但要统一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玉燕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李延宗道:“何以见得?要请姑娘指教。”玉燕道:“当今之世,单是以我所见,便有二人的武功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头,问道:“是哪二人?”玉燕泛:“第一位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帮主。”李延宗哼了一声,道:“名气虽大,未必名副其实。第二位昵?”玉燕道:“第二位便是我的表兄,江南慕容复慕容公子。”李延宗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见得。你将乔峰之名排于慕容复之前,是为公为私?”玉燕道:“什么为公为私?”李延宗道:“若是为公,那因你以为乔峰的武功,是在慕容复之上;若是为私,则因慕容复与你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先。”玉燕沉吟半晌,道:“为公为私,都是一样。我自是盼望我表哥胜过乔帮主,但眼前可还不能。”李延宗冷笑道:“眼前虽还不能,但将来你表哥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玉燕叹了一口气,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大概便是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个哈哈道:“你倒会说笑。这书呆子不过得你指点,会了一门‘凌波微步’,一时之间茍全性命则可,难道靠著抱头鼠窜、龟缩逃生的本领,便能得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么?”玉燕本想说道:“他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内力雄浑,根基厚实,当然无人可及。”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心胸狭窄,我若照实说来,只怕他非杀了段公子不可。我